几天后，徐兰下班回来，脸上没了往日的利落劲儿，眉头拧成了疙瘩，手里捏着几张文件纸，脚步都透着沉。
她一屁股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墩子上，对着刚摊上躺椅准备“养精蓄锐”的雷二蛋就开了腔，声音里满是愁绪。
“二蛋，妈遇上难事儿了！”她把手里的文件往石桌上一拍，“区里下了硬任务！要求各街道大力挖掘、推广‘先进生活经验’，破除迷信，科学当家！尤其点名要解决居民普遍反映的‘煤炉费煤、污染大、点火难’这老大难问题！王主任把这担子直接压我头上了！”
她叹了口气，拿起蒲扇使劲扇了几下，仿佛要把心头的烦闷扇走：“你说这可咋整？挨家挨户动员大家伙儿都换新式省煤炉？那得多少钱？谁家舍得？就算舍得，那票呢？指标呢？这不是逼着公鸡下蛋嘛！”徐兰越说越愁，眉头锁得更紧，“王主任说了，月底前必须拿出个像样的‘经验’来，还得有试点成效！愁死我了！”
雷二蛋本来还眯着眼，一听这话，“噗嗤”一声乐了，慢悠悠地从躺椅上坐起来，草帽往后一推，露出那双闪着贼光的眼睛。
“妈！我的亲妈哎！”他乐得直拍大腿，“这不现成的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您愁啥？咱家这炉子，不就是活脱脱的‘先进生活经验’？现成的‘科学当家’样板间啊！”
“咱家…炉子？”徐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眼睛也亮了，“你是说…你改的那个？”
“那可不！”雷二蛋一拍胸脯，底气十足，“效果您不是亲身体验了吗？省煤省柴火，点火快，烟小火力旺！这还不先进？还不科学？”他凑近老妈，压低声音，带着点“老六”特有的蛊惑劲儿，“您把这当‘经验’报上去，绝对能交差！而且，这可不是咱家闭门造车，这代表了啥？”
他故意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学着街道办领导做报告的腔调：“这代表了咱胡同九十七号院广大居民，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结合生活实际，勇于创新的集体智慧结晶！”
徐兰被他逗笑了，心里的愁云瞬间散了大半，笑骂道：“去你的！还集体智慧结晶！就你鬼点子多！” 但她的眼神已经活络起来，显然被儿子点醒了。
“妈，您等着！”雷二蛋来了精神，趿拉着鞋就往工具棚跑。
没一会儿，他拿着几张粗糙的、边缘毛糙的草纸和一小截铅笔头回来了。
他把纸铺在石桌上，就着夕阳的余晖，手腕翻飞，笔走龙蛇。
刷刷刷！
几笔下去，一个煤炉子的轮廓就出来了。
他重点在那个侧下方多出来的、带风门的进风管上狠狠着墨，画得格外仔细。
进风管的形状、那个L形的小把手、内部的挡板结构，都用简单却清晰的线条勾勒出来。
旁边还用歪歪扭扭但绝对通俗易懂的大白话写着：
改造要点：
1. 炉壁凿孔（位置见图，约茶杯口大）。
2. 自制带挡板（风门）铁皮进风管（尺寸见图）。
3. 安装固定（可用铁丝支架）。
4. 接口处务必密封（可用黄泥或废旧石棉线糊严实）。
好处：
进风可控！火力大小随意调！（省煤关键！）
燃烧更透！烟小！点火快！
材料易得！（废旧铁皮、铁丝、泥巴就行！）
雷二蛋画完，把图纸和说明往徐兰面前一推，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妈，您拿着这个，明儿个往王主任桌上一拍！就说这是咱院张婶、李叔…嗯，还有您儿子我，大家伙儿一块琢磨出来的土办法！经过咱院‘试点’，效果那是杠杠的！简单、省钱、效果好！绝对符合区里推广‘群众智慧’的精神！”
徐兰拿起图纸，看着上面清晰的图示和那些大白话说明，心里顿时有了底。
她仔细叠好图纸，小心地揣进兜里，脸上愁容尽扫，换上了一种街道干事特有的精明神采。
“行！有这东西，妈心里就有谱了！”
她拍了拍口袋，忽然又想起什么，眉头微蹙，“不过二蛋，这法子好是好，但你说，真要推广，得需要铁皮吧？虽然说是边角料，可家家户户找这玩意儿，也是个麻烦事儿。还有，总得有几家先改出来当样板，让人看看真效果吧？这铁皮…”
雷二蛋等的就是这句！他眼珠滴溜溜一转，凑到徐兰耳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老六”式的循循善诱：“妈，您这话可说到点子上了！这‘巧劲儿’和‘合适材料’，确实是关键！正好，您儿子我，认识咱轧钢厂废料堆看门的刘叔！”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老妈的神色，见徐兰若有所思地点头，才继续抛出核心：“您跟王主任汇报的时候，提那么一嘴。
就说这法子绝对好，但需要点‘启动支持’。
咱街道办要是能象征性地批点‘宣传推广经费’…或者，”
他狡黠地眨眨眼，“更实惠点，多给咱院批几斤‘好煤票’当‘创新试点奖励’！
有了这‘奖励’，我就能跟刘叔那儿‘活动活动’，搞点厂里不要的铁皮边角料，免费帮几家困难户，比如后院孤寡的赵奶奶家、前院人口多日子紧巴的王叔家，先改上！
做出实实在在的样板效果来！
到时候，效果一亮相，王主任脸上有光，区里任务完成，困难户得了实惠，咱院还落了奖励…您说，这是不是一石好几鸟？
皆大欢喜？”
徐兰听着儿子这一套环环相扣、滴水不漏的“老六”计划，眼睛越听越亮。
她看着儿子那张还带着点少年稚气却已显露出精明算计的脸，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脑门：“你个小滑头！这脑子，全用在这歪门邪道上了！”话虽这么说，那语气里的赞赏和“此计甚妙”的意味，却怎么也藏不住。
“妈，这怎么叫歪门邪道？”
雷二蛋嬉皮笑脸地反驳，“这叫合理利用资源，最大化推广效益！帮街道办分忧解难，给困难群众送温暖！觉悟高着呢！”
第二天下午，芝麻胡同街道办那间不大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王主任，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中山装的老街道，正皱着眉头，手指敲着桌子，听着手下几个干事汇报“先进经验”挖掘情况，听得直嘬牙花子。
不是“某大妈用醋精擦玻璃更亮”（这算啥先进？），就是“某大爷说早起空腹喝凉水养生”（这能推广？）。
轮到徐兰了。
她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脸上带着成竹在胸的微笑，从兜里掏出那几张被小心抚平的草纸图纸。
“王主任，各位同志，”徐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们九十七号院，在积极响应上级号召，挖掘科学生活经验方面，还真有点小小的、来自群众的智慧结晶，想跟主任和同志们汇报一下。”
她把图纸在桌上摊开，指着那简陋却清晰的图示，开始了她的“表演”。她把雷二蛋那套说辞加工得更“官方”、更“高大上”：
“大家看，这是我们院居民，主要是几位老师傅和家里的年轻人，结合生活实际，共同琢磨出来的一个针对老旧煤炉的‘节能增效技术改造’方案！
核心思路，就是通过增加这个可调节的‘二次进风装置’（她指了指那个风门），实现对炉膛进风量的精准控制！
改善燃烧条件，提升热效率！”
她避开了“我儿子”这个关键词，重点突出“群众自发”和“简单易行”：
“您看这结构，非常简单！利用废旧铁皮边角料就能做！改造步骤也容易，普通居民看图纸就能上手！最关键的是，效果那是立竿见影！经过我们院初步试点，”她顿了顿，加重语气，“改造后的炉子，点火时间缩短近一半！烟雾排放减少七成以上！火力更旺更稳定！最关键的是——省煤！初步估算，至少能节省两成以上的燃煤消耗！这对于我们响应国家节约号召，减轻居民生活负担，意义重大啊！”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王主任和几个干事都凑近了看那图纸。
王主任推了推老花镜，看得格外仔细，尤其盯着那个“可调节风门”的结构。
“老徐，你这…真能省那么多煤？”王主任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审视，但更多的是兴趣。
“千真万确！主任，效果我们院里好几户都看见了！那火苗，蓝汪汪的！烧水做饭，快得很！”徐兰语气肯定，随即话锋自然一转，带出了“困难”，“不过呢，主任，推广这事儿，也遇到点小困难。您看啊，这法子好是好，但每家每户要改造，总得有点合适的铁皮材料吧？虽然要求不高，就是点边角料，但让居民们自己满世界踅摸，也是个麻烦事儿，容易打消积极性。”
她观察着王主任的神色，恰到好处地带出儿子：“正好，我们院有个小年轻，在轧钢厂有点门路，认识废料堆的师傅，能想办法搞点这种不用的铁皮边角料。但是吧…”她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表情，“这空着手去，总归不太好说话…”
王主任是什么人？在街道上摸爬滚打几十年，人精似的。
徐兰这点“但是”后面的意思，他门儿清！他更看重的是徐兰汇报里那个“省煤两成以上”！这数字太有诱惑力了！省钱，就是硬道理！这要是真能推广开，那可是实打实的政绩！
他手指在图纸上那个风门结构上重重一点，当场拍板：“好！老徐！你们九十七号院这个‘群众创新’，抓得好！抓住了关键痛点！简单实用，效果显着！这才是真正的‘先进生活经验’！值得大力推广！”
他略一沉吟，看向徐兰：“这样！你们院作为‘创新试点’，先搞起来！街道办全力支持！铁皮边角料的事儿…”王主任挥了挥手，一副“我懂”的表情，“灵活处理！你让你家那个小年轻去想办法，街道办这边，给他开个…嗯，开个‘协助街道开展技术推广’的证明信！方便他进出厂区废料堆！至于试点支持嘛…”
王主任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本子，刷刷写了几笔，撕下一张盖着红章的票证，递给徐兰：“奖励你们院二十斤好煤票！作为‘创新试点’的鼓励！一定要把这几户样板给我改好！改出效果来！月底前，我要看到实实在在的成效汇报！”
“哎！谢谢主任！谢谢主任支持！您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效果绝对让您满意！”徐兰接过那张轻飘飘却沉甸甸的煤票，脸上的笑容像花儿一样绽开，声音都透着喜气。
傍晚，徐兰几乎是哼着小曲儿回到九十七号院的。
夕阳的金光洒在小院里，葡萄藤的影子拉得老长。
雷大炮还没回来，雷小玲在屋里写作业，雷小燕在葡萄架下逗蚂蚁。
雷二蛋则又摊在了他的“宝座”上，闭目养神，耳朵却支棱着。
“二蛋！二蛋！成了！成了！”徐兰人未到，声先至，带着压不住的兴奋。
雷二蛋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眼睛亮得惊人：“妈？批了？”
“批了！不光批了！”
徐兰快步走到石桌前，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盖着红章的煤票拍在桌上，像展示一件稀世珍宝，“看看！王主任亲批的！二十斤！好煤票！奖励咱院‘创新试点’的！”
“嚯！”雷二蛋拿起煤票，对着夕阳看了又看，那上面鲜红的印章和“贰拾市斤”的字样，在他眼里比金子还闪亮。
他嘿嘿一笑，冲徐兰竖起大拇指：“妈！还得是您出马！一个顶俩！这煤票…啧，真金白银啊！”
他眼珠一转，立刻开始“分赃”：“妈，这煤票，咱家留一半，剩下十斤，我看…给小燕她们班主任刘老师家送去？他家五口人就指着刘老师那点工资，孩子还小，日子紧巴。
还有后院赵奶奶，孤寡老人，烧煤更是算计着用。
给他们两家分分？帮他们先把炉子改上，既是样板，也是雪中送炭！
至于铁皮的事儿…”他拍了拍胸脯，“包我身上！废料堆里扒拉扒拉，管够！”
徐兰看着儿子安排得井井有条，既顾了自家，又想着困难户，心里那叫一个熨帖，连连点头：“行！听你的！我儿子想得周到！这煤票分得好！铁皮你抓紧弄，趁热打铁！”
正说着，院门响动，雷大炮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传来了：“啥事儿啊？这么高兴？老远就听见你们娘俩乐呵！”他走进院子，一眼就看见了石桌上那张显眼的煤票。
徐兰赶紧把街道办的事和王主任的奖励，还有儿子的“技术推广”计划，眉飞色舞地讲了一遍。
雷大炮听得眼睛瞪得溜圆，看看那张煤票，再看看旁边一脸“小意思”的儿子，最后目光落在那张画着进风管的草纸上。
他猛地一拍大腿，震得石桌都嗡嗡响：“看看！我儿子！随我！这脑子活络！技术好使！连街道办都奖励煤票了！好！太好了！”他一把搂过雷二蛋的肩膀，用力摇晃着，那力道，差点把雷二蛋的晚饭给晃出来，脸上却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比你爹强！强多了！有出息！”
晚饭的餐桌上，气氛比平时更热烈。
徐兰特意用省煤的新炉子多炒了个葱花鸡蛋，金黄的蛋液裹着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
雷大炮的“车间传奇”讲得更加绘声绘色，时不时就要把话题引到儿子“智取煤票”的光辉事迹上。
雷小玲看着那盘难得的炒鸡蛋，再看看被老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的二哥，撇撇嘴没说话，但夹鸡蛋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
雷小燕则叽叽喳喳地追问着“科学炉子”怎么就能换煤票。
雷二蛋啃着窝头，吃着香喷喷的炒鸡蛋，感受着家里这份因他而起的、实实在在的喜悦和暖意，心里美得冒泡。技术，是真能当饭吃的！
第二天上午，轧钢厂后面那个巨大的废料堆积场。
各种报废的机器零件、扭曲的钢筋、锈蚀的铁皮、破损的耐火砖…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机油混合的沉闷气味。
看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姓刘，穿着油腻的工作服，正坐在小破屋门口的小马扎上，眯着眼，就着一小碟花生米滋溜一口小酒，享受着难得的清闲。
“刘叔！刘叔！忙着呢？”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刘老头眯缝着眼一瞧，是厂里雷大炮家那小子，雷二蛋。
这小子以前跟他爹来厂里玩过几次，嘴甜，人也机灵。
“哟，二蛋啊？今儿怎么有空跑这垃圾堆来了？”刘老头放下小酒盅，慢悠悠地问。
雷二蛋笑嘻嘻地凑过来，很自然地蹲在刘老头旁边的小板凳上，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两盒还没拆封的“大前门”香烟，轻轻放在刘老头装花生米的小碟子旁边。
“嗨，这不街道办有点任务嘛，麻烦刘叔您帮个小忙。”
雷二蛋笑得一脸诚恳，指着远处那堆小山似的、各种尺寸的铁皮边角料，“想跟您这儿淘换点…嗯，废铁皮！不用多好的，薄点的，能卷筒的就行！您看，就这种…”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巴掌大的、边缘卷曲的薄铁皮示意。
刘老头瞥了一眼那两盒崭新的“大前门”，又看看雷二蛋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嘬了口酒，慢条斯理地说：“铁皮啊…厂里废料，虽说是不值钱的破烂儿，可这进出，也是有规矩的…”
“懂！刘叔！规矩我懂！”
雷二蛋立刻接话，麻利地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张盖着大红印章的证明信，双手递过去，“您看，街道办开的证明！协助开展‘群众性节能技术推广’，急需废旧铁皮材料若干！绝对正规用途！保证不给您添麻烦！就弄点没人要的边角料！”
刘老头接过证明信，装模作样地看了看上面的红章，又掂量了一下那两盒“大前门”的分量，脸上那点拿捏的劲儿终于松了下来。
他把证明信揣进自己兜里，挥了挥手：“行吧，既然是街道的正事儿…去吧去吧！自己个儿去那堆里翻腾翻腾！捡点零碎，别整大块的，动静小点！麻溜儿的！”
“哎！谢谢刘叔！您真是帮了大忙了！改天让我爸请您喝酒！”雷二蛋嘴甜得像抹了蜜，动作却一点不慢，像只灵活的猴子，嗖地一下就蹿进了那堆废铁山里。
他目标明确，专挑那些厚度合适、面积不算太小的薄铁皮下手。
叮叮咣咣一阵翻找，很快，怀里就抱了一小摞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铁皮边角料，估摸着够改造三四户人家的炉子了。
“刘叔！谢了啊！改天再来看您！”雷二蛋抱着沉甸甸的铁皮，冲刘老头招呼一声，心满意足地溜出了废料场。
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
雷二蛋扛着那摞冰凉粗糙的铁皮，走在回芝麻胡同的路上。
铁皮的边缘硌着他的胳膊，沉甸甸的。
但他心里却轻快得很，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这些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的“破烂”，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张象征着二十斤好煤的票证，一种前所未有的、实实在在的成就感涌上心头。
“知识就是力量，技术就是福利！”
他掂了掂怀里的铁皮，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这待业生活…啧，越来越有奔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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