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天气燥热。
半年光阴转眼过去,太学内舍生和上舍生的选拔迫在眉睫。
林云舟整日泡在太学藏书阁里,眉头就没舒过。
他桌上堆着辽西战事笔记和兵棋推演图。
西京战场上恐怖的一幕幕不时在眼前闪过。
这几个月里,枢密院部署了几路大军北上攻辽。
结果,枢密使童大人亲率的十万精锐在涿州城外遭了埋伏,中军大帐烧成火海。
于是,局面成了:辽军被金军打的节节败退,而趁机捡漏的宋军又被辽军溃不成军。
兵部推演说他杞人忧天,可他知道,金国的铁蹄野心远不止消灭辽国那么简单。
他和王禀教头力劝,勿要参与灭辽,甚至应主动维系三国并立的格局,但人微言轻,根本无人采纳。
现在,他只盼着选拔考个好名次,别辜负了那人的期望。
林云舟正盯着书页发愣。
门“哐当”一声被撞开,带进一股热风。
赵康斜倚着门框,一身杏黄团花锦袍晃得人眼晕,手里捏着盖着学正私章的假条。
“林斋长,再闷在这书堆里,怕是要长出蘑菇来了!走,带你去个地方!”
“不去!过几天是太学内舍生的选拔考了。”
林云舟头也没抬。
赵康已蹿到案前,一把抽走他蘸满朱砂的笔。
“考不考得上也在于这一时半会儿。”
他嗓门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混不吝。
“有家新开的铺子,风雅得很!”
不由分说,赵康拽着林云舟胳膊就往外拖。
林云舟被他扯得一个趔趄,袖口扫翻了案头墨砚。
马车碾过御街的青石板,蹄声嘚嘚。
林云舟靠着车壁,窗外是汴梁四月喧腾的市井。卖花担子挤着香药铺,胡商牵着骆驼慢悠悠走过,瓦子里飘出咿咿呀呀的唱腔。
这太平盛景,与他脑中金兵屠城、宋军溃败的惨象割裂得如同两个世界。
他闭上眼,西京街巷的惨状都还在眼前。
“到了!”赵康一声吆喝,打断他脑中的血色。
车帘一挑,一股清冽的、带着微涩草木气息的茶香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车厢里的沉闷。
城西新开一家茶铺子,门匾挂着“临安春”三个大字,墨迹还没干透。
林云舟打量了一下铺面,铺面不大,青砖灰瓦配着红绸灯笼,门口种着些江南的水竹。
门楣下悬着几串风干的竹茶筅,风一过,簌簌轻响。
确实雅致。
铺内陈设极简,白墙青砖,原木长案。
最扎眼的是正中一张巨大的整木茶台,纹理如山水晕开。
台后立着个穿襦裙的少女,正垂首用茶碾细细研磨茶饼。
乌发松松绾着,侧脸沉静,鼻尖沁出细汗。不是宋婉儿是谁?
她身旁还有阿福。
林云舟一怔。
他憨厚地抹桌子,宋婉儿则端着茶盘招呼客人。
这丫头脸上漾着笑,眉眼弯如月牙。
今日开张,婉儿特意换了身新裁的桃红襦裙,头上插一朵绢花,谁进来都夸一句:老板娘好看。
林云舟脚步一顿。
“愣着干嘛?是你的铺子!”
赵康已大喇喇跨进门,敲着台面。
“掌柜的!上好的顾渚紫笋点两盏!团茶要新压的‘月华凝’!”
婉儿闻声抬头,看见林云舟,眼里倏地亮起一簇光,满心欢喜的迎上去。
几个月没见,原以为他会惊喜。
却撞上林云舟紧锁的眉头和绷直的嘴角。
他脸上几乎看不出故人重逢的喜色,倒像见了什么烫手山芋,眼神沉得能拧出水来。
“谁让你们来汴梁开店铺的?”
林云舟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目光扫过婉儿新裁的桃红襦裙,裙角绣的缠枝莲纹针脚细密,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可这抹亮色落在他眼里,却刺得心头发慌——!
阿福搓着手凑过来,憨笑着想接话:“少爷,是姨娘说……”
话没说完就被林云舟厉声截断:“闭嘴!”
铺子里霎时死寂。
几个探头探脑的茶客缩回脖子,赵康举着茶盏僵在半空。
婉儿脸上的笑一点点褪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托盘边缘。
林云舟胸口堵得慌。
这汴梁城看着花团锦簇,北境早已群狼环伺!
婉儿和阿福这时候来,无疑是不明智的!
“明天把这店盘出去,”他一把攥住婉儿手腕,冷冷。
“尽快就回临安!汴梁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一阵数落让婉儿当众颜面尽失,从满心期待跌落在寒冬腊月的冰窟窿里。
为什么他不愿意我来汴梁?
他还是忘不了赵清璃不成?
可清璃郡主明明已经嫁为人妇了呀!
婉儿被他拽得踉跄半步,托盘“哐当”砸在地上,青瓷盏碎成几瓣。
滚烫的茶汤溅湿她裙角。
“我不走!”
婉儿猛地抽回手,眼圈瞬间红了。
“盘铺子的钱是我出的。你……你凭什么赶我?”
她声音带着哭腔,像只被逼急的兔子。
林云舟喉结滚动,对着小厮阿福低吼:“阿福,你这几天把事情处理好,护着婉儿姑娘回去!”
婉儿眼泪“啪嗒”砸在手背上。
她捂着脸就往外跑,撞得门板“哐当”响。
阿福愣在原地,茶碗碎了一地。
婉儿在门口冲撞了一对年轻的夫妻,是恰来祝贺开业的孙九思和赵清璃。
阳光穿过街巷屋檐,碎金似的洒在赵清璃衣襟上,晃得婉儿眯了眯眼。
她与她对视了一眼。
她二话不说就冲出去。
林云舟站在柜台处,孙祭酒和赵郡主间夫唱妇随的样子,让他再次破防。
“站着作甚?”赵清璃声音不高,却像鞭子抽在林云舟脊梁上。
“她不远千里,来汴梁开铺子,扶助你。你倒摆起少爷的权威了。”
林云舟喉头滚动想辩白,却见她眼风扫过门外。
“去追,莫寒了婉儿的心。”
这两个字像把钥匙,咔嚓拧开他脚底的钉。
街转角有棵老柳树,宋婉儿正抱着树哭,肩膀一耸一耸的。
林云舟追上时,她抽噎道:“是姨娘担心你一个人汴梁求学,也没个人照应,我才主动说跟阿福一起来汴梁开个铺子。”
婉儿抬起泪眼。
“而且,林伯父说林家的茶叶颇受京中的贵人们欢迎,去年就想在汴梁开铺子,听说我想来,就出了全程的银两。”
……
“公子若嫌我,不喜欢我在这儿……我回临安就好了!”
伤心处,眼泪吧嗒吧嗒的掉。
他折过路边的一朵木槿花,蹲下身往她头上斜插着。
“谁嫌你了?整个临安城的姑娘,我最喜欢你来了。”
他就是有这样的能力。
这一句算不上情话,却让婉儿一秒钟破涕为笑。
她“噗嗤”笑出声,眼泪还挂在腮边。
木槿花在风里晃,碎影斑驳跳在他眉梢眼角。
既然来了,就先留下,再从长计议。
他越说,她眼睛越亮,方才的委屈早被风吹散了。
林云舟看着她颊边笑出的小梨涡,心头那点沉甸甸的忧虑,竟也被这没心没肺的欢喜冲淡些许。
他伸手拉她起来:“行,婉儿大掌柜的,回铺子瞧瞧你的江山?”
“我不是掌柜。”
婉儿“嗯”一声,借着他的力起身,桃红裙摆旋开半朵花,顺手把鬓边木槿花扶了扶。
两人并着脚步,往铺子走。
转过街角,远远瞧见“临安春”的招牌下立着个素灰身影。
赵清璃不知何时出来的,正仰头望着檐下那串风干的竹茶筅。
赵清璃的目光扫过婉儿发间那朵木槿,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茶铺里正热闹。
孙九思送的紫檀屏风刚运到,临安的天目山、杭州的苏堤春晓全刻在里头,衬得铺子蓬荜生辉。
屏风后站着赵九爷,很少人知道他就是九王爷康王赵构。他穿常服来道贺。
明慧郡主却活鱼似的蹦进来,鹅黄衫子像朵迎春花。
很明显,她已经从西京遭遇的巨大惊恐中走出来了。
她让人拎着心意斋新出的糕点,带到林家在汴梁新开的铺子里,跟朋友们喝通下午茶。
那张条桌上,孙九思、赵清璃、明慧郡主、康王赵构已经坐定,品茶品糕点。
谈笑风生中,林云舟拉着宋婉儿回来了。
6个人坐在一条长桌上,他们一般年纪,他们有的相识在南方,有的是在汴梁认识,有的结义于战火中,有的在家族灾难中走到一起。
宋婉儿执壶斟茶,碧绿茶汤注入定窑白瓷盏,水声泠泠。
她手腕稳得很,扫过林云舟,又落回对面的赵清璃。
“云舟。”孙九思调侃林云舟。
“从今个儿起,在汴梁,你不仅是太学的学子,还是这临安春茶楼的老板了。”
赵老九捏着块梅花酥蹦过来,腮帮子鼓鼓的。
“那婉儿就是老板娘了!哈哈。”
他促狭地冲宋婉儿挤眼。
婉儿脸颊绯红。
“这茶铺的老板就是婉儿,我啊就是个茶客。”
林云舟声音不高,目光却像钩子,隔着氤氲茶雾,直直抛向条桌尽头的赵清璃。
赵清璃正端起茶盏,宽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
她似乎有所感,抬眼迎上那道视线。
林云舟,此刻你心里一定快活吧!他们连老板娘都给你安排好了!
此刻,在你心里已经把我扔到九霄云外了吧。
想到这里,盏沿抵着她的樱唇,却没喝。
“孙大人和郡主才叫般配呢!”
宋婉儿浑然不觉,笑着将一盏“月华凝”的茶汤推到孙九思面前。
“什么叫郎才女貌,伉俪情深!你们就是活脱脱的人证。”
她笑得真心实意,桃红裙裾蹭过林云舟的靛蓝袍角。
孙九思唇角含笑,抬手虚虚护住赵清璃身侧的茶壶,姿态亲昵自然:“婉儿姑娘说的好。”
赵清璃指尖无意识地在盏沿划着圈。
林云舟喉结滚动,突然自顾自说。
“如今这世道,开茶楼并不是特别好的生意。我倒是另有一门生意想做——”
他故意顿住,视线锁住赵清璃,“现下还不能说,眼下……还不能说。”
尾音带着点挑衅的钩子。
明慧“噗嗤”一笑,拈起块糕饼塞进林云舟手里。
“神神秘秘!莫不是要学范蠡泛舟五湖,到鲁地当陶朱公?”
她转头又去缠赵清璃:“清璃姐姐,你尝尝这个!甜中藏着苦涩……”
甜中藏苦?这分明在奚落她。
赵清璃尴尬的莞尔一笑。
日头偏西时,汴梁城东的灯笼一盏盏挑亮。
林云舟本要回太学,拐弯时却撞见辆翠盖马车停在“摇红轩”门口。
“摇红轩”是汴梁城里最大的复合型娱乐场所,集酒楼、妓院、演艺于一体。
这男人们的消金窟由五座三层楼宇组成,飞桥相连,珠帘绣幕,可容纳千人。
这楼里有周邦彦、晏几道等文豪常出入,逐渐成为全汴梁乃至全大宋的顶级会所。
这里的消费更是普通百姓难以企及,仅入门“茶钱”就需一贯,宴饮费用更高,非富商权贵难以负担。
帘子一掀,下来个公子哥,侧脸像刀削过的石棱——正是金军前锋营里见过的那张脸!
江湖帮派八部桥的少东家黄千帆,西京战场上穿金国甲胄的公子哥。
此刻他竟在汴梁,锦袍玉带一副商贾派头。
林云舟心头惊雷炸响,顾不得多想,闪身跟着挤进摇红轩。
酒楼里脂粉气呛鼻,琵琶声混着男人哄笑。
一群穿红挂绿的妓女围上来,绢帕直往他脸上甩:“公子好俊的皮相呀!”
“点曲儿么新来了个唱西凉州调的……”林云舟甩开她们往里面冲。
雕花门后有人影晃动,门缝透出金铁的寒光。
他推开天字丙号房,劈头就问鸨母:“可见过一个姓黄的?临安口音高瘦个子……”
话未过半,三条莽汉从屏风后钻出来,领头那人脖颈青筋虬结,靴尖裹马铁——分明是金兵制式!
三人二话不说就搡他:“滚出去!这儿没姓黄的!”
拳风擦着额角过。
林云舟被推出门摔在走廊,龟公们立刻围堵。
他盯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发冷。看错了?
发小的兄弟怎么会混在金人的军队里?
西京屠城的刽子手怎会在汴梁的风月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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