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放榜那日,日头毒得能晒化青石板。
顾文轩挤在人群最前头,脖子伸得老长,眼睛死死钉在刚贴出来的内舍生榜文上。
当“顾文轩”三个字赫然出现在榜首时,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天灵盖,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和夹杂着酸味的恭贺。
“顾兄,恭喜恭喜!头名啊!”
“如此才华,都是我等仰慕之人。往后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提携提携同窗!”
“顾兄才学,实至名归!”
顾文轩矜持地拱着手,嘴里说着“侥幸侥幸”,那挺直的腰板和微微扬起的下巴,却把“得意”二字写得明明白白。
他所在的治事斋,除了他自己,其他人无一上榜。
他享受着这众星捧月的滋味,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旁边尚未张贴的上舍生榜单预留位置。
虽然是300人的内舍生头名,可毕竟没有进前100的上舍生啊。那未张贴的100人名单才是人精中的人精,大才中的大才。
想想那林云舟名次大概跌到1000多名之后去了吧。
两个时辰后,当小吏终于将上舍生录取的朱漆榜单贴上墙时,整个太学都炸锅了。
有人把消息告诉顾文轩时,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呼吸骤然停止,眼睛瞪得溜圆。
同窗告诉他,榜单最末尾的那个名字是——林云舟!
上舍生!
林云舟竟然进了上舍生!
而且像去年杭州的院试考试,林云舟吊住了举人的尾巴,这一次他又拉住了上舍生的尾巴。
虽然是第100名,那也是上舍生!
是将来可能成为天子门生、储相之选的百人精英!
而他顾文轩,内舍生头名,听着风光,可比起上舍生,中间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巨大的落差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顾文轩后脑勺上。
周围那些刚才还热络的恭维声,此刻落在他耳朵里,全变成了尖锐的嘲讽。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林云舟!又是林云舟!这个从临安来的、曾经被他视为废物的家伙,凭什么?!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取代了刚才的燥热,顺着脊椎骨爬上来。
他想起了昨夜,从摇红轩的旁门穿过,走入那座五进的大院里,那个叫黄千帆的神秘金人,那双在烛光下闪烁着野兽般幽光的眼睛,还有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威胁。
“顾少爷,汴京城的防务部署图,三日后,我要看到它出现在这张桌子上。否则……”
黄千帆的手指点了点桌上那份誊抄得清清楚楚的酒庄账簿副本。
“您和您的尚书岳丈,挪用军费、私贩官酒的事,汴京城的大街小巷,怕是连三岁小儿都会唱成童谣了。”
冷汗,无声无息地浸透了顾文轩的中衣。
摇红轩……
那座看似寻欢作乐、实则暗藏杀机的销金窟……
还有那藏在酒楼妓院之后的五进大院……
难道,那就是金人的情报窝点——
传说中的金人间谍组织——“金浮屠”?
他越想越怕,只觉得四周投来的目光都充满了窥探,连滚烫的阳光都变得阴冷刺骨。
他再也待不下去,猛地拨开人群,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这让他窒息的地方。
太学内测的名次等第送入皇宫,呈送皇帝御览。
更劲爆的消息传进太学。
皇帝差太子赵桓亲自移驾,来逐一面试这众里挑一的一百人。
崇化堂内,气氛庄重得近乎凝固。
这是太学讲堂所在,也是集会议事的正式场所。
堂内设御座,为皇家视学专用。
太子赵桓端坐于上首,身着杏黄常服,面容沉静,目光如古井深潭,缓缓扫过堂下肃立的学子。
老九康王赵构也拘谨的坐在太子身边。
太子詹事毕士安、礼部侍郎李沆两位太子心腹重臣屏息陪站两侧,连素来持重的孙祭酒也垂手侍立,不敢有丝毫怠慢。
点选已近尾声。
一个个被唱到名字的学子,无不屏息凝神,上前数步,躬身行礼,聆听并回应太子的垂询。
太子的问题看似随意,或问籍贯,或问志向,偶尔点一句时局看法,语速平缓,却字字千钧,压得人喘不过气。
回话者无不声音发紧,带着难以掩饰的敬畏。
“临安林云舟——”
当小黄门那特有的拖长调子唱出这个名字时,崇化堂内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寂静。
无数道目光,惊诧的、探究的、复杂的,瞬间聚焦在那个从队列末尾稳步走出的青衫身影上。
林云舟行至堂中,距离太子御座约十步,整衣肃容,深深一揖,动作流畅,不卑不亢。
“太学外舍生林云舟,参见太子殿下。”
“我知你有才,还真不知你有如此大才?”
赵桓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林云舟依言抬头。
十步之遥,他终于看清了这位大宋储君的面容。
清俊,带着书卷气,但那双眼睛却异常锐利,此刻正沉静地凝视着他,仿佛在审视一件器物。
目光接触的一瞬,林云舟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细小的冰刃划过皮肤。
更恐怖的是赵九竟然就堂而皇之的坐在太子身边!
什么情况?赵九究竟是什么天大的人物啊?
目光撞上赵九,赵九朝他挤了个眼色,意思是:没想到吧,哈哈。
堂内静得落针可闻。
“孤听闻,”
赵桓屈指,轻轻敲击着名册上林云舟的名字,那笃笃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此前太学组织武科生前去西京,你回来后曾在讲武堂上语出惊人,反对出兵攻辽?”
林云舟心头一凛。
他稳住心神,清晰答道:“回殿下,学生所言,皆为目之所击,心之所忧。”
“哦?”
太子眉梢微挑,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解。
“你忧什么?金辽鹬蚌相争,我大宋收回西京故土,纵是许些岁币,也非不可。众人皆以为是良机,你为何独忧?”
林云舟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迎着太子深不见底的目光:“启禀殿下,学生所忧者有三。”
他语速沉稳,条理分明。
“一忧金人之悍勇。西京城下,彼等以血肉填壕沟,攀城如猿,悍不畏死,绝非寻常军旅。二忧其残暴。破城后屠戮百姓数万,妇孺皆不能免!其行径如同豺狼饿虎。”他声音微沉,西京惨烈的屠杀景象再次浮现。
“三忧其野心!灭辽之后,如此猛虎,岂能甘心蛰伏于燕云之外?若彼等铁蹄挥戈南下,我大宋以辽为鉴,每年岁币,岂能买来平安、高墙坚炮,可能挡那木洞地道的金人诡计?”
他一口气说完,胸膛微微起伏。
堂内一片死寂。旁边几位太子心腹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林云舟这番话,无异于狠狠打了朝廷联金灭辽之策的耳光。
太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未动怒,也未赞许。
他沉默地注视着林云舟,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进内里。
过了半晌,就在林云舟以为自己这番言论已触怒天颜之时,太子忽然缓缓开口,语气竟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认同?
林云舟说的不错。宋军连战连败,最后不得以靠金人才打下了北京城,金人洗劫一空,才把这城卖给了大宋。
“收回一座残破不堪的空城,却要岁岁向北狄纳贡……”
赵桓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上位者特有的矜慢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屈辱。
“是够寒碜的。”
他目光扫过堂下那些或垂着头或面露惊诧的大臣们,最终定格在林云舟脸上,那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总算还有明白人”的审视。
“金军……确实比当年的辽军更为可惧。”
赵桓放下手中的名册,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林云舟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你既看到了忧,就该去寻解决忧患的道!”
“这百名上舍生里,”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孤,会看着。你——”
林云舟屏住呼吸。
“给我好好学!”
赵桓的声音斩钉截铁,“上舍生,将来皆是宰辅之器!孤不管你今日之言是狂是妄,但记住了,”
他身体靠回椅背,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微弧,随即消散。
“将来,要入我东宫,为我所用。”
为我所用!
四个字像沉重的鼓点落在林云舟心上。
他猛地一凛,立刻躬身行礼,声音沉稳有力:“学生遵命!定不负殿下期望!”
赵桓不再看他,将名册合上。
太子身边的老九赵构朝他划了个夸赞的手指,赞他有见识。
林云舟强压着心头的激荡,恭恭敬敬后退数步,转身归队。
他能感觉到身后太子那深沉的目光似乎仍在背上停留了少许片刻。
太子率队视学结束后,交代了太学祭酒、学正等一众官员后离去。
放榜后的喧嚣渐渐散去,太学重归宁静,只余下蝉鸣聒噪。
太子的话言犹在耳,那份沉甸甸的期许与随之而来的无形压力,让他既感振奋,又添了几分思虑。
午后,他换了身干净的青布直裰,依着昨日福袋里另一张更小的字条指引,来到了城南“茗香阁”。
茶楼临街,闹中取静。
跑堂的引着他上了二楼最里间一处僻静的雅座,推开雕花木门,一股清雅的茶香便扑面而来。
赵清璃已端坐其中。
她今日未着华服,只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乌发松松绾起,斜插一支简单的白玉簪,正执壶斟茶。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连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听见门响,她抬眸望来,眼底漾开清浅的笑意,如同投入石子的春水。
“来了?”
她声音温软,将一盏澄碧的龙井推至对面,“坐。”
林云舟依言坐下,端起茶盏,茶汤温热,香气沁人心脾。
他抿了一口,甘醇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一路熨帖到心底,连日的紧绷似乎都松弛了几分。
赵清璃忽然展颜一笑,如同阴云中透出一缕阳光,试图驱散沉闷。
“听说你被点为上舍生,怕不是作弊了吧!”
她拿起茶壶,又为他续上一杯,碧绿的茶汤注入白瓷盏中,漾起一圈圈涟漪。
林云舟看着她的笑颜,紧绷的心弦也稍稍放松,嘴角不自觉勾起。
“侥幸而已,吊在榜尾,差点就掉出去了。”
“你还真是乌雀飞枝变凤凰了。”
赵清璃嗔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俏皮。
“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怎么,就便宜了你?”
林云舟迎上她的脸,贴的很近,再进一步就能亲上了。
她脸颊微热,垂下眼帘,掩饰般地端起自己的茶盏,声音轻软:“算你过关。”
顿了顿,又低低补了一句,带着只有两人能懂的深意,“但愿……天下太平,但愿你能顺利高中进士。”
林云舟看着她微红的耳尖,听着她话里的关切,
雅间内茶香氤氲,两颗心在无声的默契与淡淡的忧虑中,靠得如此之近。
“最近我在汴梁城里遇见了一个故人,奇怪的是,之前他还出现在金人攻打西京的队伍里。”
林云舟放下茶盏,跟她披露起自己心里那个沉甸甸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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