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闻鼓院的青石砖地,被春日近午的日头晒得有些灼人。
赵清璃一身素白襦裙,站在院中,额角渗出细密汗珠。
鼓槌已被放下,余音似乎还嗡嗡震荡在耳廓,引来远处街巷几声犬吠,还有院墙外头,那些被惊动的、渐渐围拢的窃窃私语。
“啪!”惊堂木重重拍下。
身着青色官袍的判院事大人面色沉肃如铁,居高临下:“鼓既已响,所告何冤?状呈何处,所告何人?”
院中侍立的吏员衙差低眉垂目,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赵清璃脊背挺得笔直,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这死寂。
“民女赵清璃,要代太原城守军与全城百姓,申此不白奇冤!”
判院事眉头深锁。
“太原?朝廷已有旨意在前,议和大局已定……”
“议和不等于弃子如敝履!”
赵清璃眸光锐利,直刺上方。
“大人!太原军民为国守土三月有余!死战不退,尸填沟壑!血染城头!今日汴梁歌舞升平,皆赖河东骨肉在前死拒强敌!朝廷不思嘉奖、驰援,反视其为弃履,欲将其拱手送入金贼屠刀之下!此非不仁不义,令人心寒齿冷乎?此非通敌资敌,自毁长城乎?”
她的语调陡然升高,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此冤!滔天!”
判院事被她一番话说得面沉如水,手指下意识地捻着胡须。
“郡主……赵…娘子,所言或自有几分道理。然军国重事,自有官家定夺。尔一介…”
他想说“废黜皇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
“尔若真有冤情要面呈官家,需守本朝登闻鼓院规矩!”
他目光沉沉地落在赵清璃清冷的脸上。
“欲叩阍面圣,须先领二十廷杖!杖毕尚能言语,方可准入内廷陈情。赵娘子,此是太祖定下的铁律!你,可受得住?”
赵清璃眼睫都没颤一下,声音像冻结的琉璃:“清璃领命。”
判院事不再多言,只朝堂下微微颔首。
两名膀大腰圆的衙差立刻上前,动作并不粗暴,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示意赵清璃俯身。
冰冷的青石地面触上膝盖,寒意瞬间透骨。
她顺从地被按压下去,背挺得依旧直。
行杖的差人取了水火无情棍,那棍子黑沉沉的,透着常年击打人骨肉累积的阴煞气。
第一杖裹着风声落下!
“啪!”
一声闷响,狠狠砸在她的脊背与腰臀相接处!
赵清璃身体剧烈一颤,咬住的下唇立刻沁出血珠。
那钻心的锐痛瞬间攫取了所有感官。
她眼前一阵发黑,耳中嗡嗡作响。
额上冷汗如瀑涌出,汇聚成水滴,吧嗒吧嗒砸在身前的砖地上。
啪!啪!啪!沉重的击打声,一下接一下,沉闷地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听得人头皮发麻。
十杖。
赵清璃的额发已被冷汗浸透,散乱地贴在鬓边。
脸色惨白得像纸,唇上血痕刺目。
背上素白的绸衣,隐隐透出血色花纹。
她全靠一股心气死死咬着牙,身体每一次被重击,都猛地绷紧如濒死的弓弦,发出压抑至极的闷哼。
十一!十二!
当第十三杖带着雷霆之势再次砸落,她猛地一晃,眼前金星乱迸,所有的光与声都瞬间抽离,身体软软倒向地面,再无声息。
“郡主昏了!”有人低呼。
还要杖刑吗?
人家毕竟是皇亲国戚啊!
衙差停下动作,看向判院事。
判院事面无表情:“泼醒,继续。”
一桶冰冷的井水当头淋下!
赵清璃一个激灵,剧痛和寒意同时炸开,呛咳着醒转。
冰凉的水混着汗水、血水在她脸上身上肆虐。
她眼神涣散,牙关却因剧痛死命咬紧,发出咯咯细响。
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
“十四!”衙差的喊声如同催命符,棍子再次扬起。
“住手!!”
一声怒吼如同平地惊雷,从院门处炸响!
九殿下康王赵构披着一身风尘,脸色铁青,大步流星冲进院中。
身后跟着数名神情紧张的王府亲随。
判院事猛地站起:“康…康王殿下?”
赵构看也不看他,目光盯在伏在地上、血水淋漓的赵清璃身上,眼角猛地一跳。
青黛在后头猛地一个趔趄,死死捂住了嘴才没惊呼出来,小脸瞬间煞白。
她没有跟随郡主,是一早不见了郡主后,从门房打听到郡主往御史台和登闻鼓院方向去了,猜到郡主的意图,便直接去找康王殿下救命。
他几步上前,一把挥开还举着棍子的衙差,蹲下身。
“清璃姐姐!醒醒?!”
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赵清璃艰难地抬起眼皮,视线模糊地晃了晃,终是辨清了来人,嘴唇艰难地翕动了一下,“九…殿下……”
便再无余力。
“别说话!”
赵构心口如同被重锤砸中,迅速解下自己的披风将她密密裹住,小心翼翼避开她背上的伤处,想将她抱起。
“殿下!”
判院事急了。
“国有国法!登闻鼓院规矩在此,二十廷杖未毕!您岂可……”
赵构猛地回头,那双素日里带着些玩世不恭的桃花眼此刻冷得像冰,戾气如刀。
“规矩?本王奉圣上口谕!即刻召赵氏清璃入宫见驾!判院大人,是要阻拦圣意不成?”
奉旨?!
判院事脸色一僵,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赵构再不看他一眼,打横抱起轻飘飘如一片枯叶的赵清璃,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她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肩上披风的狐裘里,血水浸湿了那华贵的皮毛。
她固然奄奄一息,远在太原到云舟何尝不是生死一线。
半掩半开的眼睛,光影摇晃间,分明看到了云舟的侧脸。
青黛连滚带爬地跟上。
身后,登闻鼓院内一片死寂。
赵清璃是被一阵极淡的、似有若无的药香和暖意包裹着唤醒的。
意识如同沉在水底的石头,一点点艰难上浮。
最先复苏的是尖锐的疼痛,从后背腰臀处传来,火烧火燎,又如同被无数钢针刺穿、碾压。
每一次极其轻微的挪动,都引得那痛楚疯狂叫嚣,让她眼前发黑。
“嗯…”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吟从喉间溢出。
“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明显的疲惫和松了一口气的轻松感。
赵清璃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绣着缠枝莲纹的锦帐顶,垂着玉片攒成的流苏,空气中那好闻的药香似乎更清晰了一些。
这不是王府,更不是牢狱,而是……龙德宫内的一处偏殿,康王的母妃韦贤妃的住处?
她微微侧了侧头,脖颈都因僵硬而咯咯作响。
康王赵构正坐在旁边的玫瑰椅上,一手撑着头,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色,胡子拉碴,显是一宿未眠,或是奔波劳累的结果。
见她睁眼,才放下手,扯了扯嘴角。
韦贤妃也待在一边。
“总算还知道醒过来。”
“贤妃娘娘、九殿下…我…”赵清璃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省点力气。你醒了我就放心了。这里就交给母妃了。”
赵构一抬手,赶着出门。
韦贤妃起身,倒了杯温热的参茶,小心翼翼托起她的头,一点点喂她。
“放心,在我这里。外头没人会来为难你。你这孩子怎么性子这么强”
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喉咙的干裂疼痛,赵清璃缓了口气。
“娘娘……官家他…”
她最关心的始终是那个。
韦贤妃动作顿了一下,脸上那点强装的轻松彻底敛去,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懊恼和无力。
“别提了!什么奉旨,是诳那判院老头的!再不把你抢出来,你能被活活打死在登闻鼓院!这‘奉旨’的烂摊子,我还得想法子跟皇帝圆过去!”
果然如此。
赵清璃心中了然。
韦贤妃看着她苍白憔悴却依旧坚持的脸,心头一阵闷痛,语气低沉下来。
“清璃,死了这条心吧!皇帝这次…心意甚坚!议和条件都签了,就差太原没兑现!金人那边逼得紧!皇帝怕极了再起战端,把汴梁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又搅没了!别说我,孙大胡子(孙廷敬)跪在文德殿外一个时辰,唾沫都说干了,把太原的战略紧要掰开了揉碎了讲,皇帝就一个‘不’字!他怕金人啊!怕得要死!”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压抑的愤懑和深切的无力。
“我一个太上皇妃,根本说不上话。太原…被放弃了。谁也救不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赵清璃全身。
她眼前再次发黑,背上的伤痛似乎都不重要了。
太原被放弃?
那城上的林云舟、孙九思…还有数万军民…
她猛地攥紧拳头,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不……还有机会…让我…去见一次官家!”
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虚弱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尖锐。
“求娘娘…安排!否则…否则我宁可死在登闻鼓院门前!以血谏之!”
贤妃被她眼中近乎疯狂的死志刺得心头剧震,半晌,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怕了你了!我去想法子!但皇帝见不见你,我不保证!”
看着她背上隐隐渗血的纱布,又是气又是怜。
“先把你自己这副破身子顾好!没见着皇帝,先把自己折腾死了,值当么!”
“值得。”
赵清璃闭上眼。
或许真是贤妃的请视起了作用,或者是皇帝赵桓本就想见她一面,到清璃在龙德宫养伤的第三日,内官来请赵清璃去面圣。
一路上是被侍女搀扶着,到了紫宸殿。
清璃忍住全身的疼痛,走入冰冷的大殿,面圣跪下。
御座上的赵桓显得有些精神不济,眼神里挥之不去的是一种深深的、被逼到墙角后的疲惫,甚至是惶恐。
他望着下方跪在冰冷金砖上的那个身影
——素衣包裹,身形单薄得可怜,脸色苍白如雪,唯有一双眼眸,依旧漆黑如点墨,透着一股倔强的光。
那倔强让他不安,甚至隐隐有些恼怒。
一个废郡主,自身难保,为何还要来挑战朝廷已经做绝了的决定?
“赵清璃,”
赵桓的声音透着疏远的冷淡。
“登闻鼓一事,太贤妃和康王已替你陈情,朝廷自有考量。你僭越擅击登闻鼓,冲撞法度,本当严惩。念你身有旧疾,情有可原,不予追究。安心在贤妃处将养,无事便退下吧。”
这是连说话的机会都不想给她了。
赵清璃却叩首下去,额头触碰冰冷的地砖,声音虽虚弱,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
“陛下!草民冒死陈情,只为太原数万生灵!”
“太原之于大宋,非止一城一池,实乃河东屏障!三关锁钥!此城若失,金贼南下门户洞开!汴梁纵然能苟安一时,失此藩篱,如失手足!金人贪婪无度,得太原而窥中原,必无餍足!今日弃太原以求和,无异于饮鸩止渴!待其养精蓄锐,卷土重来,届时汴梁焉存?”
“山河何保?陛下!”
她一口,慷慨而出。
她猛地抬头,不顾背上的剧痛牵扯,双目灼灼逼视龙椅上的至尊。
根本不给他圣意昭昭或龙颜震怒的时间。
“宋金和约,形同虚设!金人背信弃义,反复无常,已有前车之鉴!陛下焉能再以社稷百姓之命运,寄望于虎狼之诚信?!”
“太原军民尚在死战!陛下只需一道驰援旨意,调诸部西军精锐星夜驰援,内外夹击,破银术可解太原之围并非难事!此非为清璃私情!实乃为大宋社稷计!为万千子民计!为陛下千秋圣名计!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发兵救太——!”
“够了!”
赵桓猛地一拍龙椅扶手。
“啪”的一声打断了她的慷慨陈词!他脸上已无半点耐心,只剩下被戳中心思的狼狈和被顶撞的帝王之怒。
“放肆!”
殿内气氛骤然降至冰点!
“太原之事,朕意已决!满朝文武皆知,轮不到你来置喙!”
赵桓指着她,指尖微微发颤。
“国策既定,不容更改!你一介女子,妄议国政,口口声声说什么社稷江山!实则不过是为你那幽困在太原的”
赵桓一顿。
“……丈夫和情郎罢了!赵清璃,莫要得寸进尺!”
“丈夫和情郎”几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在赵清璃心上!
她死死咬住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太原城上,有让她感到愧疚不已的丈夫!有为她拼命上进的林云舟!
他不懂!
这坐在龙椅上的人,永远也不会懂!
他想的只有他那脆弱的“太平”和皇位!
所有的言辞在瞬间失去了意义。
赵清璃缓缓地、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体,那过程如同背负着千斤之重,冷汗从她额角大颗大颗滚落。
她抬起头,不再看御座上的帝王,目光缓缓扫过这雕梁画柱、富丽堂皇的紫宸殿。
“陛下。”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死寂和决绝。
“清璃今日前来,非为求陛下怜悯。太原守军,亦非为求陛下恩典。”
她顿了顿,嘴角忽然扯出一个极浅、极淡、又极冷的弧度,像是在嘲讽着什么。
“他们是为这大宋山河在死守!为身后的千万子民在死守!”
“清璃一介无爵无封的女儿身,人微言轻。纵有千言万语,亦无法撼动圣心于万一。”
她慢慢将手伸入怀中。
青黛在殿外看得真切,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下一刻,赵清璃掏出的并非凶器,而是一把寒光闪闪的金簪!
她毫不犹豫地将锋利簪尖紧紧抵在自己纤细的脖颈上!
皮肤瞬间凹陷下去,一道血线迅速渗出!
“陛下!”
她提高声音,那声音因为用力而撕裂,带着泣血般的悲鸣。
“既然言语无用,清璃唯以残躯热血谏之!太原若失,清璃虽处汴梁繁华,却已如行尸走肉!今日便以此身,葬于紫宸殿下!”
“若见太原城破,万民同殉!则此身同殉!唯求陛下……他日面对祖宗基业崩毁之时!能记得!这汴梁的苟安!是用我太原军民的血肉筑就的!”
话音未落,她眼中决绝之色闪过,抵在咽喉的金簪猛地发力!
“赵清璃!!”
赵构目眦欲裂!
御座上的他骇得猛地站起身来,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他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无法置信!
他指着那个素白的身影,嘴唇哆嗦着,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千钧一发!殿门外侍立的一个矫健宦官身影如电般抢入!
手指精准无比地捏住赵清璃的手腕!
另一只手迅速托住她因痛楚和虚弱摇摇欲坠的身体!
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阻止了她自戮的动作,又没有弄痛她的伤处!
“铛啷!”
金簪脱手,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声。
“传御医!快!!!”
赵桓嘶吼着冲到赵清璃身边,看到她脖颈上那道刺目的血痕,只觉得心脏都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
赵清璃眼前彻底黑了下去,软倒在地。
紫宸殿内,只剩下赵桓呆立在御座前,脸色苍白如纸,身体还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那血线,那决绝的眼神,那句“他日面对祖宗基业崩毁之时!午夜梦回之时!能记得!这汴梁的苟安!是用我太原军民的血肉筑就的!”
如同魔咒般,狠狠撞击着他的神魂!
她的勇气震撼了赵桓。
百官不如一介女儿身。贵女尚有如此气节,国之君王岂能只顾苟安?
她赢了,同时她说的也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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