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如同无数道看不见的鞭子,抽打着连理塔顶敞开的木窗。
塔内狭小的空间里灌满了城郊特有的、混合着硝烟余烬的凛冽空气。
林云舟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襟,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这方不大的塔阁。
阁内空荡荡,几乎一览无遗。
唯有一张精巧的红木棋桌靠窗摆放。
其上布着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黑白子错落,一副残局已显雏形。
背对着楼梯口,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俯身凝视着棋局,对林云舟的到来似乎早有预料,也未回头。
“云舟来了?”
声音传来,竟是温润熟稔,带着几分临安旧日里特有的、懒洋洋的亲昵,仿佛两人并非分属血海深仇的两国,而是午后相约来此观景下棋的故交。
“坐!”
林云舟的脚步顿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盯住了棋盘两侧,如同扎根般杵立着的两个身影
——那是两个身披铁灰色重甲、几乎遮蔽了所有身形特征的大汉。
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冷漠、锐利。
他们像两尊从幽冥地府召唤来的守护魔神,无言地宣告着坐在棋桌旁之人的可怖能量。
“你这阵仗……”
林云舟嗓音因为城头久战的呐喊和此刻的紧绷而显得有些沙哑。
他撩起袍角,在棋桌对面那张空置的、显然是为他准备的矮凳上坐下。
动作带着惯有的随意,却掩不住身体的警惕与僵硬。
“倒不像来叙旧的,像个占山为王的绿林头子,怕被仇家摸了窝。”
黄千帆终于抬起头。
午后的光线勾勒出他的侧脸线条,依旧是那份清俊书生的轮廓
依稀能找到当年临安八部桥少东家那个笑容可掬、和气生财的影子。
但林云舟心头却是一片冰冷。
因为他看得分明,在这张皮囊之下,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变了
——那散漫笑容的深处,仿佛蛰伏着冰原上磨牙吮血的凶兽,带着一种俯瞰众生、掌控一切的漠然。
那不是装出来的,是一种根植于骨血、手握生杀大权后的自然流露。
“你说我是贼?”
黄千帆嘴角弯起,露出一个堪称优雅的弧度,眼底却依旧是冰封万里。
他拈起一粒漆黑油亮的云子,指尖力道似乎并不大,却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稳稳嵌入棋盘中一个关键位置,仿佛宣告着一枚攻城铁锤落下。
林云舟没有碰桌上那杯冒着微弱热气的清茶,哪怕那熟悉的龙井香气曾无数次出现在他们在临安把酒言欢的场景里。
他现在不敢入口任何东西。
黄千帆拿起茶壶,动作娴熟地为林云舟的空杯斟满。
碧绿的茶汤倾泻,在白瓷盏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尝尝,明后的龙井。在太原这鬼地方,能喝上它,比金饼子还稀罕。我特意让人从临安带来的。”
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分享一份好物。
林云舟垂眼看着杯中漂浮的翠芽,鼻尖萦绕着那缕沁人的豆花香。
这股清香曾是临安春日运河边的悠闲气息,是姨娘亲手烹制家宴的温暖。
他纹丝未动,只是抬起眼,目光锐利如针,刺向黄千帆。
“你是怎么从戒备森严的府牢里溜出来的?”
这是他心中最深的疑虑之一,这个曾经“故友”的底牌,仿佛永远掏不完。
黄千帆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眼神越过杯沿,带着一丝玩味看着林云舟。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轻飘飘地问道:“听说过‘铁浮屠’么?”
林云舟心头一沉。
当时在太学藏书阁查阅辽国典籍,见过几笔记载。说是女真完颜氏皇族最信任的情报鹰犬组织,专司渗透、侦查、暗杀、策反,行踪诡秘如同鬼魅,是女真铁骑横扫天下的“暗眼”和“毒牙”。
黄千帆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林云舟紧绷的脸上,微微一笑。
“我正是铁浮屠的掌事。”
他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只是在说自己是某间铺子的掌柜。
甚至略带“谦虚”地补了一句。
“我手下的人不多,但是比较得力。”
这轻描淡写的承认,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得林云舟心神剧震。
“掌事?铁浮屠的掌事?!”
即便早有猜测,当面证实的感觉依旧让林云舟感到一阵晕眩。
临安运河边八部桥的少东家?大金国情报机构的头目?
这两个身份之间的鸿沟,如同地狱到天堂。
“你还藏了多少?”
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
在临安,他是帮派少东;在汴梁摇红轩谈判桌上,他是金国密使;在太原战场外这座荒凉孤塔内,他是神秘铁浮屠的掌舵人!
这层身份无疑是他权力网络中最深、最致命的一环。
黄千帆不想展开解释,只想和他叙旧。
“叙旧?”
林云舟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他拿起一粒白子,没有思索棋路,只是近乎发泄般,重重按在棋盘一角。
“黄千帆,你可真能骗!”
那个“骗”字,带着从临安一直积累至今的复杂情绪——感激、困惑、震惊、最终化为此刻强烈的被愚弄感。
黄千帆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为自己续了杯茶,吹了吹上面漂浮的几点茶沫,语调依旧平稳。
“是骗你财还是骗你色了?”
他抬眼直视林云舟,眼神带着一丝嘲弄。
“在临安城打退叛军的时候,我就跟你明明白白说过,‘我不是帮宋廷,我是在帮你’。这话,我可曾食言?”
这话堵得林云舟一时语塞。当时情形危急,黄千帆确实带着人手出现,解了围城危机,那句“帮你”在生死关头显得那么真实可靠。
但林云舟不甘心。
他紧锁眉头,想起当初黄千帆在临安对自己的帮扶,那些义气之举,现在看来,背后可能都隐藏着铁浮屠的影子!
这份“旧情”,如今看来沾满了两国兵血和阴谋算计。
黄千帆放下茶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那杯底在棋盘上印出一个浅浅的水渍晕圈,像是某种不祥预兆的起点。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只够两人听见,却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
“汴梁那边……你收到最新消息了吧?金兵似乎撤了?各路勤王援军声势不小?汴梁城固若金汤了?”
林云舟心中一动,这是王禀最近竭力向城内军民传达的信息,试图凝聚人心。
他谨慎回答:“金军暂退避锋,实乃明智之举。各路勤王之师已至,汴梁安稳无虞。”
他想试探黄千帆对汴梁局势的真实判断。
“安稳?无虞?”
黄千帆像是听到了极其滑稽的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短促而突兀,在空旷的塔阁和呼啸的风声里显得格外飘忽、怪异。
“呵……他们连骗人都懒得下点成本了。这不过是我家主帅‘欲擒故纵’的伎俩罢了!”
他收敛笑容,眼神骤然锐利如刀。
“目的就是让你们那位新皇帝多凑点岁贡、多割让些土地!等粮草充足、时机成熟,拿下汴梁……是迟早的事情!你扪心自问,太原……撑得到几时?!”
这句话如同一把冰冷的匕首,猛地扎进林云舟的心口。
林云舟下意识反驳。
“只要我们太原一日未陷,金军主力便受制于此!攻汴梁,始终是我大宋背上的芒刺,喉间的鱼骨!”
“你错了!”
黄千帆断然打断他,身体再次前倾,两人的视线几乎在空中碰撞出火花。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沉重的擂鼓,一字一句砸进林云舟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残酷现实感。
“你们的牺牲……毫无价值!不仅救不了汴梁,还会彻底激怒我大金勇士!一旦城破,满城百姓必遭屠戮!你们这不是尽忠报国,是把整座城的百姓推下火坑!”
他眼神扫过林云舟额头的伤疤,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冷酷。
“林通判,你是个聪明人,该想想身后那城里的无辜。”
“大言不……”林云舟刚想斥责,黄千帆却抬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你可知汴梁城现在是什么样子?”
黄千帆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带着洞悉一切的洞察。
“你以为新皇帝登基,就能力挽狂澜?其实整个朝廷早就从根子上烂透了!多少你口中的高官显贵,早就秘密送来了降书顺表!多少重臣府邸,都成了我们铁浮屠探子的秘密联络点!人心……早就散了!赵桓?就算他是个明主圣君,他也改变不了大厦将倾的必然!他身边尽是张邦昌、李邦彦这等货色,连他老子太上皇都在我的摇红轩寻欢作乐,你觉得……这江山还守得住吗?!”
这些话如同一个个惊雷,炸得林云舟脑海嗡嗡作响,他想起了汴梁城里那些令人齿冷的消息,那些高层的奢靡与昏聩,那些被王禀、孙九思和林云舟视为生命所系的城池,在黄千帆口中竟脆弱得不堪一击。
林云舟喉咙干涩,试图反驳:“汴梁城高壕深,守备远胜辽国上京,纵一时困顿,也足以耗损金军……”
“耗损?”
黄千帆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哈哈哈哈哈……”
他笑声陡然变大,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在狂风呼啸的塔顶显得格外刺耳。
“我的林通判!林兄弟!你忘了你自己在太学讲武堂演武时说过什么了吗?‘年内汴梁必有危局!’这话是你自己喊出来的!你那些沙盘推演,你自己都不信了吗?!”
轰隆!
太学讲武堂内,巨大的山河社稷沙盘震惊全场。
那天,他手持木棍,目光如电地扫过满座惊疑不定的朝廷官员,指向象征金国上宁府的位置,然后如利箭般一路向南划过广袤土地,停在汴京!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的预测!“……金人用兵,如庖丁解牛!……一旦灭辽,必然南顾!汴梁年内必有危局!”
那时的惊人之语,此刻竟像一把淬毒的匕首,被昔日的“兄弟”握着,狠狠捅进了他自己的心窝!
这绝非巧合!黄千帆的话,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云舟最后一道名为“希望”的堤坝。
就在这时,黄千帆的神色却忽然缓和下来,那是一种奇特的、混杂着冷酷与……
某种奇特“温情”的神情。
他将茶杯放回桌面。
“这盘棋下着无趣。”
他轻轻拂乱了棋盘上的几颗棋子。
“天下虽大,但放眼望去,整个大宋,真正算个人物……我只认你一个。”
他看着林云舟震惊未褪的脸,语气前所未有地郑重。
“云舟,你听好了。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大金都元帅府核心的绝对机密!”
他顿了顿,确保林云舟每一个字都听进心里。
“我大金皇帝陛下已决意扫平宋室,完成天下一统!这不是掠财劫掠,是彻彻底底的灭国之战!都元帅府的部署已定,年内必将调动举国精骑,倾巢而出!太原城下的这些兵锋,”
黄千帆的目光仿佛穿过塔墙,投向城外密密麻麻的金军营垒,“第一次围城,不过是开胃小菜!”
林云舟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腔而出!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紧紧盯着黄千帆的双眼,希望能从中捕捉到一丝夸大恐吓的夸张神色,哪怕一点点破绽也好。
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寒和令人绝望的笃定!
黄千帆的语气骤然变得更加急促和沉重。
“汴梁城里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国库里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勋贵府邸千娇百媚的贵妇千金……这些在我大金将士眼中,都成了待宰的羔羊,予取予求的战利品!一旦城破……”
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却字字如重锤砸向林云舟的灵魂。
“结局只会比当年的辽国西京城惨上万倍!那将是一片活生生的人间炼狱!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烈火焚城,哭声震天!我跟你保证,没有任何女人,尤其像赵清璃那样的郡主,能在那种炼狱里侥幸逃生!”
他顿了顿,仿佛要给林云舟消化这地狱图景的时间,然后几乎是语重心长地抛出了诱饵和生路。
“现在!立刻离开太原!趁着我的面子还能让你带着你的人安然通过封锁线!回汴梁去!带上你的郡主赵清璃,带上你能带走的所有人!回你们临安府的老家去!在南方,你们林家还能有活路,还能做个富家翁!留在这里,”
他再次看向林云舟额头的伤疤,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怜悯。
“只有死路一条!要么战死城头,被野狗分食……要么城破后被踩成肉泥……”
赵清璃!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猛地刺穿了林云舟最后一丝理智的屏障!
那张清冷、倔强、无数次在午夜梦回牵动他心弦、此刻却遥不可及的面容倏然浮现在眼前!
那份刻骨思念与担忧瞬间压倒一切!
汴梁城破……郡主陷落……炼狱……这些字眼疯狂地在他脑海中冲撞、组合成最可怖的画面!
黄千帆不是在说谎!
他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骗自己!
他能调动铁浮屠,能悄无声息地在重围中出现在他面前,他所言的分量……太重了!
塔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更加猛烈。
阳光在棋桌上移动,残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最终完全淹没在窗棂的阴影里。
两个“故友”相对无言,一个眼中是冷酷的预言和一丝复杂难辨的“情义”,另一个则被冰冷的绝望和撕裂的痛苦彻底攫获。
夕阳残血般的光线斜斜打进来,给林云舟苍白的脸上镀上了一层如金似铁的青灰色。
他仿佛一座快要崩塌的泥塑。
黄千帆站起身,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对着身后的铁浮屠点了点头。
两名如同铁铸般的巨汉立刻无声地转身,像两个移动的堡垒,护着他向楼梯走去。
在即将消失在楼梯口的那一刻,黄千帆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侧过脸,留下最后一句轻飘飘,却如同鬼魅诅咒般的话:
“云舟……你信我。”
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之下,塔阁内只余下林云舟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风更大了一些,林云舟才像一截被冻僵后勉强活泛过来的木头般,僵硬地、无比缓慢地站起身。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残局被拂乱的棋桌。
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沉重地走下了连理塔的石阶。
黄千帆的话语,是威胁,更是警告。
太沉重,太真实了。
……
“王都头!林通判自己回来了!”
王禀派出的那三队斥候最终都跟丢了目标。
正当王禀须发戟张,怒其不争,拳头几乎要将桌面砸穿时,亲兵惊喜的呼喊声从帐外传来。
林云舟的身影掀帘而入,带着一身风尘和冰冷的寒气。
“云舟!”
王禀霍地站起,上下打量着他,看到他完好无损,才略松了口气,但脸上怒气未消。
“你小子跑哪儿去了?”
林云舟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了足足有十息的时间,似乎在整理纷乱如麻的思绪,以及斟酌该说的话。
最终,他将黄千帆的身份、铁浮屠的出现、对方关于议和的幌子、金国朝廷内奸的指控、汴梁看似安稳实则虚弱的判断等等信息,尽量冷静、客观地复述了一遍。
但唯有最后一句——“汴梁一旦城破,将是人间炼狱!”
——他没有复述出来。
他不敢说出来,并非不相信,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相信了!他不敢想象那个画面,不敢去想赵清璃可能面临的命运!
他内心有些犹豫,是不是还要死守太原?
或许这是他此刻能为身后那座城,为那遥远汴梁城中牵挂之人,最后能做的一件事情!
如果他的血染红太原城头,能化为守护她的一道屏障……
如果他战死于此,能换取她哪怕一丝平安的可能……
如果能换得临安栖霞镇的家人、婉儿的安稳……
那么,哪怕战死城头,便是他唯一的归宿!
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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