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太原城头。
日头毒辣得能把人烤出一层油,滚烫的气息裹着尘土味和一股子散不去的血腥铁锈气直往人肺里钻。
城墙脚下的焦土里,偶尔还能看到上次攻城留下的半截断箭,或是一块辨认不出部位的污黑皮肉。
城楼下,金军的号角呜咽般响了停,停了又响,却始终没见大队人马再压上来。
远处,黑压压的金军大营连绵不绝。
近处,零星小队游骑在外围巡弋,马蹄扬起干燥的尘土。
城墙垛口后,林云舟背靠着被烈日晒得发烫的青砖,半眯着眼,望着城外那一片死寂的连营。
“九次了……”
旁边的王禀也靠在那,声音嘶哑,像破风箱。
“完颜银术大概把这辈子的石炮都打在太原城了。”
林云舟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嘴角扯了扯。
“他那火气,全砸咱们的‘软垫子’上了。”
这话倒没错。
金军投石车抛出来的那些磨盘大、棱角尖利的石头,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砸向太原城头,尤其是冲着那些高耸坚固的敌楼去的。
若放在以往,再结实坚固的土木砖石,经这巨力反复摧残,也得塌一大片。
可这次不一样。
只见太原城头那些巍峨敌楼的楼体上,密密麻麻缠裹着无数鼓囊囊、灰扑扑的布袋。
这些布袋一个挨着一个,层层叠叠,几乎把整个敌楼外墙都包裹起来,远看像给楼子穿了件厚重臃肿的绒服。
石头砸上去,不再是硬碰硬的惊天巨响和砖石崩飞的惨状,而是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
那布袋里的东西极具韧性,瞬间凹下去老大一块,将撞击力量分散、吸收,等石头骨碌碌弹开落地时,再看那被砸中的部位,布袋凹陷之处正慢慢蠕动着恢复原状,底下的青砖墙面,竟连条细微的裂痕都难寻到!
这便是林云舟捣鼓出来的“糠袋护城法”。
城里粮草匮乏,但糠秕这种东西,以前喂牲口的剩料,仓房里多得是。
召集全城妇孺老人,缝制大布袋,填满轻飘飘的谷壳、麦麸,用结实的绳索紧紧绑缚在敌楼外侧。
轻质糠秕缓冲卸力,布袋包裹分散冲击。简单,却极实用。
城外金军阵前。
主帅完颜银术勒马伫立,望着那太原城上毫发不损的敌楼群,浓眉紧锁。
一张被风沙磨砺得刀劈斧凿般的脸上,肌肉隐隐抽动。
“娘的……从未遇过如此对手!这么难缠!”
他声音低沉,带着难以置信的挫败和一丝难言的……
敬意?
两个月了!
连续九次不惜代价的猛攻!
投石轰砸、云梯攀附、掘道强攻……能试的法子都快试遍了。
结果呢?那太原城头,依旧是宋军的旗帜在飘摇!
那帮残兵败将,娘的,竟然把太原城守住了。
投石无效,强攻损兵折将。
太原城如同一个浑身裹满厚实棉被的巨大刺猬,让他这头北方的猛虎,无处下口,徒劳咆哮。
最终,他狠狠一甩马鞭。
“围!继续围城!60天围下来,本王倒要看看,城中还有多少粮食,你们还能撑多久!”
围困,成了眼下唯一的选择。
旷日持久的围困开始了,无声,却比刀光箭影更加磨人。
城东,临时征用的一处逃难空置的宅邸。
此处如今是安抚使孙九思的病榻所在。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还有一丝难以驱散的、来自病榻本身的颓败气息。
孙九思斜倚在铺着旧毛毡的土炕上,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泛着灰白。
他试图翻阅手中的一卷粮草消耗簿,刚看了几行,喉咙便是一紧,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咳起来,咳得身子蜷成一团,手捂在嘴边,指缝间渗出刺目的红丝。
“孙九思!”
林云舟端着一只粗陶碗进来,正好看到他咳血,心头猛地一沉,三步并作两步抢到炕前。
“别看了!”
孙九思喘匀气,放下手,看着手心那点刺眼的血,眼神有些空洞。
随即又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城中还有多少粮食……”
林云舟看着他那凹陷的脸颊和枯槁的模样,知道这不全是病症,而是饿的。
城里人畜都吃的差不多了,有的百姓甚至开始抓老鼠来吃了。
他这安抚使的餐食,比普通士兵都好不了多少,多是稀粥掺点野菜根。
林云舟没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陶碗放到炕沿的小几上。
碗里是稀薄的一层米粒煮成的粥汤,上头飘着薄如蝉翼的几片肉片,汤汁微微泛着点油花
——这已是眼下能拿出的最奢侈的病号饭了。
孙九思的目光落到那碗汤上,鼻子不受控制地抽动两下。
“这是……”
“米汤,加了点马肉。”
林云舟声音有点闷。
“趁热喝。”
孙九思盯着那碗汤里的几粒米和薄片肉,喉头滚动一下。
“哪来的马肉和米?”
军中战马早就吃光了,米仓早见底了。
林云舟抿了抿唇,没立刻答话。
一再追问之下,林云舟只好坦白。
“用我的护心镜……跟城西的陈老爷换了一小袋糙米……”
林云舟声音低下去。
这镜子是当时赵清璃托付青黛送给他保命的,他一直贴身带着。
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熟铜护心镜,圆形的镜子打磨得锃亮,镜背是简约的云纹,边缘被打磨得很光滑。镜背的角落,镌着一个极小的“璃”字。
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在孙九思蜡黄的脸上飞快闪过,随即又化作一种难言的酸涩。
他抬头看向林云舟:“你……”
顿了顿,后面的话却没能立刻说出口。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孙九思小口地喝着微烫的汤水,稀薄的粮食香气混合着马肉略显粗粝的质感滑过灼痛的喉管,带来一丝微弱的安抚。
几片薄肉被他仔细咀嚼了很久才咽下去。
他喝得很慢,仿佛在品味某种世间仅存的珍馐。
一碗见底。
蜡黄的脸上竟因这点热食,微微透出点不健康的潮红。
他把碗递给林云舟。
“舒服些了……”
声音虽弱,却有了点活气。
恰好门外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王禀的大嗓门传来:“九思!病好点没?”
王禀风尘仆仆地进来,手里还拎着半块烤得微焦的马肉。
他瞥见林云舟手中的那碗粥汤,再看到孙九思,瞬间明白过来。
他没说什么豪言壮语,把手里那半块马肉往小几上一放。
“老孙啊,这马是老子外面买来的,你补补身子,早点好起来!”
孙九思看着碗中的马肉粒和木案上那一块马肉,再看看王禀风霜刻满皱纹的脸。
“你把你的战马也杀了?出城杀敌的时候怎么办?跑着去?”
王禀脸色一变,卸下勉强的笑容。
“人都活不下去了,哪里还有马的活路?”
王禀强装哈哈一乐,拍拍自己的胸脯。
“将军死社稷,战马死城池!这是它的命。”
越解释越沉默,越沉默越哀愁。
王禀交代他多休息,转身又出门去城楼上。
屋里只剩下林云舟和孙九思。
沉默比方才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张力。
孙九思重新靠在炕头那堆充当靠枕的旧衣物上,目光又落回林云舟。
“清璃给你的东西,你也舍得拿去换米?”
孙九思开了口。
声音低缓,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闲聊,眼神却锐利地盯着林云舟的脸。
林云舟正收拾碗勺的手顿了一下。
“命都快没了,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又欠了你的?”
孙九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略带嘲讽的笑。
“我这个躺在炕上咳血的窝囊废。”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带上些锋芒。
“不过,云舟啊……你这份情,换米给我续命,那也没用。”
他竟这样直白地说了出来。
林云舟霍然抬头,撞进孙九思那双因为病弱而更显清亮执着的眼睛里。
情敌?
没错,孙九思对赵清璃的心意,在临安时就是昭然若揭。
他压下心头一瞬间翻腾的复杂滋味,迎上那双眼睛,扯出一个同样带着挑衅的笑。
“孙兄,这口米汤和马肉下肚,有力气想这些了?看来是恢复得不错。”
孙九思没理会他的反诘,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锐利。
“你心里最清楚。我只是想告诉你,林云舟,”
他忽然挺直了腰背,哪怕这动作牵动了他脆弱的肺腑,让他又忍不住低咳几声。
但他还是坚持说完。
“只要我孙九思还有一口气……清璃……始终是我的娘子!你死了这份心!”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病中之人特有的执拗和一丝豁出去的狠劲。
像是在宣告所有权,更像是在给自己、给这摇摇欲坠的坚守打气。
阳光透过破窗,在两人之间投下一条明亮的光带,尘埃在光里飞舞。
两张同样年轻、同样沾满血污风霜、此刻亦敌亦友的脸。
林云舟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没有反驳。
他只是用一种同样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的语气回应道。
“孙大人,省点力气,多操心自己吧。至于清璃,”
林云舟抬眼,目光如铁钉般扎在孙九思脸上。
“她的事,她自己做主。她选谁,自有她的道理。而我的道理很简单——她若选我,我豁出性命也要给她挣个好局面。”
他最后一句带着点自嘲,却也蕴含着一股奇异的笃定。
那个远在汴梁的女子,已经成为了支撑他们在这绝境中搏杀的唯一支柱。
孙九思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执着和坦荡。
激烈的情绪如潮水般在胸中翻腾、冲撞,最终化作一阵更猛烈的咳嗽。
他咳得弯下腰去,脸色由潮红转成灰败。
林云舟没有上前搀扶,只是站在一旁,等他咳完。
过了好一会儿,孙九思才慢慢止住咳嗽,靠在炕上喘着粗气。
他闭着眼,额角全是冷汗。
刚才那股子拼命的锐气似乎随着剧烈的咳嗽泄掉了大半。
他疲惫地挥挥手:“你……你出去……我歇会儿……”
林云舟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言,默默收起碗勺,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边时,孙九思虚弱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涩意。
“云舟……我们会不会都死在这里?”
林云舟脚步一顿。
“不会。”
林云舟没有回头。
孙九思沉默片刻,低低“嗯”了一声,算是认了。
林云舟推开门,外间的药味涌进来。
他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了极点的笑,将那枚“崇宁通宝”紧紧攥在手心。
那是三年前离开太原时,她送他的第二件信物。
铜钱的中心方孔四周錾着极小的四个字
——“永通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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