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小院,夜色浓稠。那年轻士卒的出现与离去,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打破了表面的平静,涟漪却沉入更深沉的黑暗。沈墨站在原地,目光穿透那士卒消失的方向,指尖残留着方才与那黑影交手时的微麻感。北靖王府,这看似是庇护所的边城,其下的暗流比他预想的更加汹涌复杂。
他返回房中,重新点燃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林清音依旧沉睡,呼吸虽微弱却平稳了些许,只是眉宇间那抹因伤痛而起的轻蹙,依旧让沈墨心头如同压着巨石。他坐在床沿,继续握住她的手,将温和的内力缓缓渡入,如同最耐心的工匠,一点点修复着她受损的根基。此刻,什么北靖王,什么山河社稷图,什么天下风云,似乎都远不及掌心这抹微弱的温度来得重要。
次日午后,林清音终于悠悠转醒。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神初时还有些迷茫与虚弱,待看清守在床边的沈墨,以及他眼中那难以掩饰的关切与疲惫时,一丝安心与酸楚同时涌上心头。
“沈大哥……”她声音沙哑微弱,试图起身,却被沈墨轻轻按住。
“别动,你伤及心神,需要静养。”沈墨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将一杯温水递到她唇边。
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着温水,林清音才感觉干涩的喉咙舒服了些。她环顾这陌生的房间,感受着空气中与江南截然不同的干燥与冷冽,轻声问道:“我们……这是在哪里?”
“镇北关,北靖王的辖地。”沈墨简略地将之后发生的事情告知了她,包括那神秘的夜袭者与更加神秘的年轻士卒,只是略去了其中的凶险,以免她忧心。
林清音听完,沉默了片刻,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才出狼窝,又入虎穴么……”她看向沈墨,眼中带着依赖与一丝决然,“无论如何,我们在一起。”
沈墨握紧了她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房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燕青的声音响起:“沈公子,林姑娘可醒了?王爷在府中设下晚宴,为二位接风洗尘,特命末将来请。”
该来的,终究来了。
夜幕低垂,北靖王府灯火通明。与江南园林的精致婉约不同,这座王府更似一座军事堡垒与官衙的结合体,建筑宏伟大气,线条硬朗,随处可见披甲执锐的卫士,肃杀之气弥漫。回廊深处,隐约传来校场上士卒操练的呼喝与兵刃破风声,更添几分铁血意味。
沈墨与林清音在燕青的引领下,穿过重重哨卡,步入王府正厅。厅内早已布置妥当,灯火辉煌,却并无太多奢靡装饰,反而透着一种属于边塞的简朴与威严。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人。
此人年约四旬,面容刚毅,线条如同刀削斧劈,一双虎目开阖之间精光四射,不怒自威。他并未身着王袍,只穿了一身玄色常服,但久居人上的气势与那股仿佛与边关风雪融为一体的铁血气质,却让人无法忽视。正是雄踞北疆、威震塞外的北靖王——朱擎。
见到沈墨二人进来,朱擎并未起身,只是目光如电,在沈墨身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他的目光便落在了被沈墨小心搀扶着的、脸色依旧苍白的林清音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审视与威严,而是瞬间变得无比复杂,其中蕴含着追忆、感慨、审视,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愧疚的柔和。
“像……真像……”朱擎低声自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沈墨耳中。他缓缓站起身,竟亲自走下主位,来到林清音面前,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流连,仿佛透过她,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孩子,你受苦了。”朱擎的声音带着一种与他身份不符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看到你,就仿佛看到了你的母亲,永嘉皇姐当年……”
永嘉公主!他果然知道林清音的身世,而且,称呼其为“皇姐”!
林清音身体微微一颤,抬头迎上朱擎的目光,眼中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她对自己的身世虽有猜测,却从未想过,会在这北疆边关,从一位权势滔天的藩王口中,得到如此确切的印证,并且是以这样一种……近乎亲族的语气。
“王……王爷……”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朱擎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礼。“当年宫闱惨变,皇姐拼死将你送出,自己却……唉,是本王无能,未能护得皇姐周全,也让你流落江湖,吃了这许多苦楚。”他语气沉痛,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他亲自引着林清音在主位旁的下首坐下,态度堪称殷勤周到。反倒是沈墨,这位“守夜人之后”,似乎被他有意无意地暂时忽略了。
宴席开始,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朱擎似乎对林清音极为关切,不断询问她这些年的经历,言语间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怜惜,甚至几次提及,欲上表朝廷,为她正名,恢复其公主封号,享一世荣华。
林清音始终保持着礼貌的疏离,对于恢复封号之事,更是婉言谢绝:“清音已习惯江湖漂泊,不敢奢求荣华,只愿查明身世,寻一处心安之地便好。”
朱擎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便掩饰过去,叹道:“也罢,既然你心意已决,本王也不便强求。不过,既到了本王这里,便安心住下,把身子养好。北疆虽苦寒,但胜在安稳,绝无人敢再来打扰你。”
自始至终,他都未与沈墨有太多交流,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护卫。
宴席过半,朱擎似乎才终于想起沈墨的存在。他端起酒杯,目光转向一直沉默坐在下首的沈墨,脸上恢复了属于藩王的威仪与疏离。
“沈公子,”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令祖沈星河公,一代人杰,惊蛰指法威震江湖,本王亦是神交已久。只可惜天妒英才,沈家遭遇令人扼腕。”
沈墨举杯,不卑不亢:“王爷过誉,先祖事迹,晚辈所知有限。”
朱擎微微颔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如今朝局动荡,边关不稳,内有阉党乱政,外有异族环伺,正是多事之秋。沈公子身负绝艺,又得守夜人传承,不知对未来,有何打算?”他终于将话题引向了核心。
沈墨放下酒杯,目光平静地看着朱擎:“沈某乃江湖草莽,只求查明家族旧案,护得身边人周全,于天下大事,并无野心。”
“哦?”朱擎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弥漫开来,“守夜人昔日之责,便是于黑暗中守护社稷黎民。如今乱世将起,沈公子身负其传承,岂能独善其身?本王坐镇北疆,手握雄兵,一心为国,正需沈公子这般英才相助,共御外侮,内清君侧!他日功成,封侯拜相,光耀门楣,岂不远胜于江湖漂泊?”
他的话语充满了诱惑与煽动,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这是在招揽,更是试探,试探沈墨的志向,试探他对“守夜人”使命的态度。
沈墨迎着他迫人的目光,缓缓道:“守夜人之事,年代久远,其责其任,沈某不敢妄言。至于功名利禄,更非所求。王爷美意,沈某心领,只是习惯了闲云野鹤,受不得拘束。”
他拒绝了。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朱擎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冷意,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哈哈一笑:“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也罢,沈公子与林姑娘便先在府中安心住下,来日方长。”
宴席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藏机锋的氛围中结束。
回到驿馆,林清音因伤势未愈,很快便疲惫睡去。
沈墨独立院中,望着北方那比江南更加深邃、更加寒冷的夜空,星子稀疏,仿佛隐藏着无尽的秘密与杀机。
北靖王朱擎,对林清音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关切与愧疚,试图以亲情笼络;对他,则毫不掩饰地展露招揽与掌控之意。其野心,昭然若揭。
这镇北关,绝非安稳的庇护所,而是另一个更加危险、更加复杂的棋局。
而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单膝跪地,压低声音道:
“沈公子,王爷有请,移步书房一叙。”
不是燕青,而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
沈墨缓缓转身,看着那跪地的黑影,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该来的,终究躲不掉。这北靖王府的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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