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胡子那一哨人马的魂儿,像是被前一天的诡异操练给抽走了。
次日清晨,当集结的号角吹响,他们拖着沉重的步伐再次出现在校场时,一个个眼窝深陷,面色灰败,往日里那股子百战老兵的彪悍精气神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迷茫和难以言喻的惊惧。他们看着站在场边,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的李文渊,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既有压抑的怒火,更有一种见了鬼般的忌惮。
不仅仅是王胡子这一哨人,整个落鹰涧营地,但凡目睹或听闻了昨日那场“妖异”操练的霍云旧部,心头都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云。一种无声的恐慌,如同营地清晨挥之不去的湿冷雾气,悄然浸润着每个人的心防。
“向左——转!”
李文渊清朗的口令声再次响起,打破了校场令人窒息的寂静。
王胡子咬紧牙关,额角青筋跳动,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控制自己的双腿。他脑子里疯狂呐喊着“左!左!转过去!”,然而,那股无形的、蛮不讲理的力量再次攫住了他,他的身体像是被一股相反的旋涡卷住,不受控制地、甚至带着点决绝地,“唰”地一下转向了右边。
不仅是他,他身后那百名老兵,仿佛集体染上了一种无可救药的“方向障碍症”,转得七零八落。有人转对了,脸上刚露出一丝庆幸,下一个“向右转”的口令立刻让他们原形毕露;有人干脆在原地陀螺般打转;还有人因为与相邻的人转向不同,狠狠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响声和压抑的痛哼。
“齐步——走!”
步伐更是惨不忍睹。顺拐的、同手同脚蹦跳的、走着走着就偏离队列斜刺里冲出去的……这哪里还是那支令行禁止、阵列如墙的边军精锐?分明是一群刚刚被招募、连左右脚都分不清的农夫,不,甚至连农夫都不如!农夫至少不会在平地走路时自己把自己绊倒!
校场周围,围观的霍云旧部越来越多。起初还有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但很快,所有笑声都消失了。士兵们脸上的表情从看热闹的戏谑,逐渐变成了惊愕,继而是一片死寂的沉重。他们看着那些平日里可以托付生死、勇猛如虎的同伴,此刻如同牵线木偶般做出种种滑稽而扭曲的动作,一种兔死狐悲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如果……如果昨天被点中去“操练”的是自己呢?自己引以为傲的军事技艺,在这位李巡阅使面前,是否也会变得如此不堪一击?这种力量,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畴。不是武艺高强,不是兵法韬略,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身体,让你连最基本动作都无法正确完成的……邪门!
“砰!”王胡子终于忍耐不住,在又一次莫名其妙的“立定”后差点摔个狗啃泥之后,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拳头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抬起头,双目赤红,死死瞪着李文渊,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姓李的!你……你到底对我们用了什么妖法?!”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屈辱和愤怒,却也掩不住那丝深入骨髓的恐惧。
李文渊停下口令,目光平静地落在王胡子身上,那眼神清澈得让人心寒。“王哨官,此言差矣。本官只是在按照操典,帮助诸位兄弟活动筋骨,提振精神。何来妖法一说?”
“放你娘的屁!”王胡子猛地站起来,因为激动,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活动筋骨?老子从军十几年,就没见过这样活动筋骨的!你这分明是邪术!是控人心智的妖法!有本事真刀真枪跟老子干一场!用这种下作手段,算什么英雄好汉!”
他身后的老兵们也纷纷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虽然身体依旧不受控制地有些僵硬,但那股被羞辱、被玩弄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对!真刀真枪干一场!”
“是汉子就别玩这些虚的!”
“老子不服!”
嘈杂的抗议声在校场上响起,虽然零散,却代表着这些老兵油子最后的不甘和尊严。
李文渊还没说话,站在他身旁如同铁塔般的赵虎往前踏了一步,铜铃般的眼睛一瞪,声如洪钟:“吵什么吵!巡阅使大人怎么练兵,也是你们能质疑的?让你们怎么练,就怎么练!再敢聒噪,军法从事!”
赵虎的气势凶悍,加上前几天“切磋”时展现出的恐怖实力,让喧哗声为之一窒。但那股愤懑不平之气,却并未消散,反而在沉默中愈发压抑。
……
帅帐之内,气氛同样凝重。
冯坤和几名核心将领站在霍云的病榻前,一个个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
“大帅!您不能再任由那李文渊胡闹下去了!”冯坤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他这哪里是练兵?他这是在毁我们的兵!王胡子那一哨,算是废了!现在营里人心惶惶,都说……都说那姓李的会妖法,兄弟们见了他们那伙人都绕着走!再这样下去,不用北蛮打过来,咱们自己就先垮了!”
另一名脸上带疤的将领重重一拳捶在旁边的木柱上,恨声道:“大帅!末将宁愿带着兄弟们出去和北蛮拼个你死我活,也好过在这里受这窝囊气!被自己人用这种邪门手段折腾,这比杀了我们还难受!”
“是啊,大帅!这李文渊来历不明,行事诡谲,其心叵测啊!”
“他带来的那些囚徒,本就形迹可疑,现在又对咱们的精锐下手……”
“末将请令,拿下李文渊,问个明白!”
帐内群情激愤,将领们的困惑与愤怒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帐篷顶掀开。他们不理解,一向英明神武的大帅,为何会对这个空降的巡阅使如此容忍,甚至放纵他如此折辱自己的老部下。
霍云半靠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闭着眼睛,仿佛在养神,又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和内心的挣扎。他放在锦被外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帐内的吵嚷声让他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布满了血丝,却依旧深不见底。他没有看情绪激动的部下们,目光似乎穿透了帐篷,落在了远处那喧嚣与死寂并存的校场上。
“妖法……邪术……”霍云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沙哑而疲惫,“你们亲眼见他画符念咒了?还是看到他驱使鬼神了?”
“这……”冯坤一窒,“虽未亲眼所见,但王胡子他们……”
“他们只是连最基本的队列都走不好,对吗?”霍云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将领们面面相觑,无法反驳。事实的确如此,李文渊没有施展任何他们认知中的“法术”,只是下达最简单的口令,然后他们的精锐就自己乱成了一锅粥。
“是……是这样,可是大帅,这比明刀明枪更可怕啊!”冯坤急道,“兄弟们不怕死,怕的是这种死法!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控制,这仗还怎么打?”
霍云沉默了。他何尝不知道部下们的恐惧和愤怒?他心中的困惑和疑虑,丝毫不比他们少。那日校场“切磋”,四十老兵集体失控的诡异场景,至今仍在他脑海中盘旋。他也曾暗中询问过几个参与其中的老兵,得到的回答大同小异——并非失去意识,而是清醒地感受到身体不听使唤,那种感觉,足以让任何意志坚定的人产生自我怀疑和恐惧。
李文渊,他到底想干什么?他拥有的,又到底是什么力量?
难道真如他所言,只是“独特的练兵之法”?
霍云不信。但他更知道,在这个内忧外患、朝不保夕的绝境里,任何一点非常规的力量,都可能成为救命稻草,也可能是催命毒药。皇帝将李文渊派来,绝非无的放矢。此人或许危险,但眼下,营地的困境,朝廷的算计,北蛮的威胁……他需要破局的力量,哪怕这力量带着诡异和不可控。
“传令下去。”霍云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各部谨守岗位,加紧备战,不得懈怠。至于李巡阅使如何操练王胡子所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干涉,违令者,军法处置!”
“大帅!”众将惊呼,难以置信。
霍云猛地咳嗽了几声,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目光扫过众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执行军令!都出去!”
将领们看着霍云坚决而疲惫的神情,满腹的话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躬身退出了帅帐。帐外,阳光刺眼,但他们心头却仿佛压着千斤巨石。
冯坤走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帐帘,拳头紧紧攥起,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理解大帅的难处,但他无法接受用这种方式消耗老兄弟们的士气和尊严。
“李文渊……”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你若真包藏祸心,我冯坤拼着这条命不要,也必杀你!”
校场上的“操练”还在继续。
王胡子和他手下的兵,已经从最初的愤怒咆哮,变成了麻木的沉默。他们像提线木偶一样,重复着错误百出的动作,汗水混合着屈辱的泪水从脸颊滑落,却无人再出声抗议。因为他们发现,越是反抗,那股扭曲的力量似乎就越是强大,带来的身心折磨就越是剧烈。
李文渊依旧平静地看着,偶尔会出声纠正——虽然纠正的效果微乎其微。他知道,摧毁旧有骄傲的过程是痛苦的,但这是将这支桀骜不驯的力量纳入掌控的必要代价。恐惧,是比认同更高效的黏合剂,尤其是在这生死一线的战场上。
他需要他们怕他,怕到不敢违抗他的任何命令,哪怕那命令看起来再荒谬。
夕阳的余晖将校场染成一片血色,也映照着一张张写满了困惑、愤怒与恐惧的脸庞。霍云部下的不满在沉默中发酵,如同一座压抑的火山。而李文渊,则站在火山口,冷静地添着最后一把柴。
落鹰涧的夜晚,注定无人能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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