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翰清压下心头的不安,面上依旧沉静如水。
他低声对身旁的副手嘱咐了一句。
“让大家机灵点,情况不对。”
副手面色凝重,微微点头,将命令悄无声息地传递下去。
大理寺捕快们的手握得更紧了。
他们就这样在一片无形压力织成的罗网中,走到了中军大帐之前。
那是一座宽大的牛皮帐篷,帐顶飘扬着一面硕大的“关”字帅旗,旗面在风中猎作响。
帐门前两侧,站着八名按刀而立的亲兵,如同泥塑木雕,眼神锐利如鹰。
然而,就在林翰清深吸一口气,准备上前通报时。
一个身影从帐旁大步走出,如同一座黑塔般拦在了他的马前。
来人是一名身材极其魁梧的将军,面庞黝黑,虬髯如戟。
一身玄甲透着沙场磨损的痕迹,眼神凶悍,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他伸出粗壮的手臂,手掌厚实布满老茧,做了一个极具压迫感的阻拦手势,声如洪钟。
“站住!来者何人,通报姓名!”
声音炸响,瞬间打破了那层虚伪的“顺畅”表象。
周围战阵的操练声似乎也为之一定。
无数道目光终于不再掩饰,齐刷刷地聚焦而来。
空气中的肃杀之气骤然变得浓稠而冰冷。
林翰清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黑脸将军,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
这不是迎接,这是示威,是警告。
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却不高亢,努力在这股强大的军威压力中保持住朝廷钦差的威严。
“本官,大理寺少卿林翰清,奉旨前来公干,要见关凯关大将军。”
黑脸将军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近乎狰狞的笑意,他上下打量了林翰清一番,才粗声说道。
“原来是大理寺的林大人。大将军正在帐内等候。不过……”
他话音一顿,目光扫向林翰清身后的捕快,语气陡然转厉道。
“帐内狭小,容不下这许多人!请林大人独自入内,至于你的这些手下,就在帐外候着吧!”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林翰清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真正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他孤身一人,即将踏入的,或许是龙潭,或许是虎穴。
林翰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整了整官袍,对那黑脸将军沉声道。
“好,本官独自进去便是。”
“而等在帐外候命,不得造次。”
说完他迈开步子,走向那扇如同巨兽入口般的帐门。
两侧的亲兵眼神如刀,刮过他全身。
他目不斜视,抬手掀开了厚重的帐帘。
帐内光线陡然一暗,带着一股皮革和一种奇异药味混合的沉闷气味。
林翰清一步踏入,眼睛尚未完全适应昏暗的光线,身体却先一步僵住了。
不对劲!
预想中披甲执锐的边军将领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分列帐内两侧,十几道阴鸷的身影。
他们并非军士打扮,而是一身暗褐色的贴里官服,腰佩狭长的弯刀,帽檐下投来的目光冰冷而锐利。
这些人身上带着一种特有的、属于宫廷鹰犬的审视和倨傲。
是东厂的番子!
林翰清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大脑在这一瞬间一片空白。
怎么回事?!
根据密报和计划,东厂之众理应已被关凯扣押才对!!
可眼前这景象……
东厂的人不仅安然无恙,而且竟似乎反客为主,出现在了这中军主帐之内!
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和预设!
这情况跟周相爷说的不一样啊!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林翰清面上努力维持的镇定瞬间碎裂,变得异常难看。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发现帐帘不知何时已在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帅位方向传来。
那声音飘忽而虚弱,却像毒蛇的信子,带着一股子阴柔的厉烈,钻进他的耳朵里。
“来者何人?”
这声音……?!
林翰清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帅位之上,端坐的并非那个想象中长髯凤目、威猛霸气的将军关凯。
而是一个面白无须、穿着深紫色绣蟒提督袍服的男人。
他斜靠在虎皮帅椅里,一只手轻轻搭在扶手上,指尖苍白细长,另一只手则握着一块洁白的丝帕,偶尔掩口轻咳一声。
他的神情带着一种病态的慵懒,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毒蛇般冰冷狡黠的光芒。
东厂提督,叶展颜!!
他竟然没被关凯抓起来?
不!他竟然没死?!
他不仅没死,反而似乎……掌控了这座潼关大营?!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翰清的脑海,让他一时之间几乎无法思考。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翰清彻底慌了,眼前的变故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他感觉自己仿佛一脚踏入了精心编织的蛛网中央,而剧毒的蜘蛛正慵懒地等待着猎物上门。
他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甚至没来得及回答叶展颜的问话。
两侧两名东厂番子已经大步上前,动作迅捷如电,一左一右狠狠擒住了他的胳膊。
巨大的力量传来,让他丝毫动弹不得,官袍下的臂骨被捏得生疼。
“唔!”
林翰清闷哼一声,挣扎了一下,却如同蚍蜉撼树。
帅位上的叶展颜又轻轻咳嗽了两声。
他用丝帕擦了擦嘴角,才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皮。
目光落在林翰清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有趣的物什。
“咱家问话,不喜欢等太久。”
叶展颜的声音依旧阴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再说一遍,来者何人?所为何来啊?”
“还有……京城里头,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太后和阁老们,又都在盘算些什么呀?”
林翰清的心沉到了谷底。
叶展颜的问题直指核心,显然对他的来意乃至朝中的动向都极为关注。
对方以绝对强势的姿态控制了局面,自己已深陷囹圄,硬抗只有死路一条。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好汉不吃眼前亏,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性命,才能图谋后计。
至于关凯是不是反了,这种疑问只能暂时压下。
他停止了无谓的挣扎,抬起头。
尽管胳膊被扭得生疼,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下官大理寺少卿林翰清,奉旨前来潼关,提押……提押叶厂公您。”
他顿了顿,见叶展颜眯着眼听着,并无打断的意思,便继续说道。
“朝中如今早就大变了样,与您出来时大有不同……”
林翰清斟酌着词句,将朝中明面上的一些动向选择性地说了出来。
这些并非绝密,但经由他口说出,却也能透露出不少信息。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叶展颜的反应,试图从对方细微的表情中读出一些端倪。
叶展颜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帐内烛火摇曳,将番子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帐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只剩下林翰清清晰却压抑的叙述声,以及叶展颜偶尔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轻咳。
半个时辰后,口干舌燥的林翰清终于停了说辞。
叶展颜又一次轻咳声后缓缓起身道。
“既然这么多人盼着咱家归京……”
“那也没什么好多说,咱家跟你回去便是。”
听到这话,林翰清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啥……你说啥??
愿意跟我回去?
这么好说话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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