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烛火亮如白昼，檀香的烟气沉闷地盘旋在梁柱之间，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仲安跪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额头紧贴着手背，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陛下或许会因疫病未能及时控制而震怒，或许会因死伤的宫人而降罪，他早已准备好一套说辞，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只求能保全柳淑妃。
然而，萧玦并未如他预想中那般雷霆震怒。
御座上的天子只是静静地坐着，指节一下下地叩击着龙案，那单调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周仲安的心坎上。
他偷偷抬眼，只一瞥，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龙案之上，赫然摊着两张纸。
一张是他亲笔所书，递交给太医署备案的防疫药方。
而另一张，字迹娟秀，分明是女子手笔，旁边用朱笔批注着一行小字——“虞美人梦中所录”。
两张药方并列，药材的增减克数被清晰地圈点出来，一目了然。
完了。
周仲安的脑中只剩下这两个字。
他原以为那不过是一个无知秀女的胡闹，却没想到竟会被人如此郑重地抄录，呈到了御前。
“周仲安。”萧玦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胆寒，“你身为太医署院判，总领宫中防疫事宜，却致使疫病蔓延，近百人染病，此为其一。”
“臣……臣罪该万死！”周仲安立刻叩首，声音都在发颤。
萧玦却不理会他的请罪，继续道：“你呈上的方子，朕命人看过，虽无大错，却过于中正平和，对此次寒湿疫症收效甚微，此为其二。”
“臣学艺不精，请陛下降罪！”
“学艺不精？”萧玦冷笑一声，修长的手指捻起那张虞美人的方子，“那你告诉朕，为何一个初入宫闱的秀女，仅凭一场荒诞不经的梦，写下的方子却比你这院判的更对症？太医署已经验证过，此方虽有几味虎狼之药，却恰好能祛除寒湿，固本培元。你说此方稳妥，可为何唯独她住的紫云偏殿，上下二十余人，无一人染病？”
最后一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周仲安的胸口。
他哑口无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背后冷汗涔涔，瞬间浸湿了中衣。
是啊……为什么？
他开出的官方案，自己人当然也在用，可他身边的几个小太监还是没能幸免。
而虞妩华的偏殿，竟能安然无恙？
难道……难道这世间，真有鬼神托梦，预知天时？
他忽然想起柳淑妃的警告，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
就在周仲安在御前如坐针毡之时，紫云偏殿内，一出好戏也正上演。
虞妩华面色苍白地斜倚在榻上，眉心紧蹙，一副元气大伤的模样。
白芷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她便顺势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来。
“美人，您慢点……慢点……”白芷急得眼眶泛红。
前来探视的容嬷嬷看得心疼不已，连忙上前轻抚她的后背：“我的好姑娘，这是怎么了？太医不是说你没染上疫病吗？怎的反而病得比谁都重？”
虞妩华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泪水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抓住容嬷嬷的手，哭诉道：“嬷嬷……我梦见我娘了……她……她在骂我……”
“胡说！夫人最是疼你，怎么会骂你？”
“她说我害了人……她说我的方子太猛，会伤了旁人的身子……”虞妩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我真的只是想救人啊……我不想害人的……嬷嬷，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个罪人？”
她说着，情绪忽然激动起来，眼神癫狂地在房中扫视，竟一把抓起床头针线篮里的剪子，朝着自己的手臂就要戳下去：“我把这只写方子的手废了！我再也不写了！我再也不敢了！”
“美人使不得！”白芷和容嬷嬷魂飞魄散，两人合力才将剪子夺下。
容嬷嬷紧紧抱住状若疯魔的虞妩华，又是心疼又是后怕：“傻孩子！你这是做什么！你救了多少人，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啊！”
这一幕混乱，恰好被奉命巡查各宫情况的一名小太监从窗外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敢久留，回去禀报时，添油加醋地将这场景一说，事情便走了样。
不出半日，宫中流言四起，版本已经变成了“虞美人因耗损心神为宫人祈福，又忧心药方伤人，心力交瘁，已近疯癫”。
原本一些嫉妒她得了风头的秀女，听闻此言，反倒生出了几分同情与敬佩。
一个为救人能将自己逼疯的女子，心肠能有多坏？
一时间，“虞美人仁心似佛”、“以身饲魔，普度众生”的说法竟渐渐传开，让她在秀女中的声望不降反升。
萧玦很快便下令彻查药方来源。
压力之下，周仲安不得不交出药膳房近一个月的所有出入记录。
记录显示，虞妩华确实曾数次在非饭点的时候进入药膳房，但每次都有当值的宫婢作证，说她只是“误入”，进来后也不乱走动，就呆呆地坐在灶火前看火，一看就是半个时辰，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证词非但没能定她的罪，反而为她的“梦中得方”又添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仿佛她真是从那跳跃的火焰中，窥见了神启。
与此同时，户部尚书在与几位同僚私下议事时，忍不住感慨：“此女小小年纪，身处深宫，既无外力，也无家学渊源，却能凭一梦勘破疫病天机，莫非真是神女降世，得天授意？”
这句话不知怎的，竟原封不动地传进了萧玦的耳中。
天子坐在灯下，摩挲着那张秀丽的方子，眸色愈发深沉。
是夜，月色如霜。
虞妩华独自站在院中僻静的角落，面前是一个小小的火盆。
她将一张泛黄的残页投入火中，火苗“轰”地一下窜起，贪婪地吞噬着纸上的字迹。
那上面记录的，是当年柳淑妃如何勾结一位姓钱的太医，夸大一场小小的风寒为瘟疫，借此打压异己的证据副本。
火光映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将她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明忽暗。
忽然，她耳朵微动，听到墙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瓦片摩擦声。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惊慌，只是不动声色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香囊，手腕一抖，那香囊便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抛向屋檐上一处蜷缩的猫影。
黑影一僵，随即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片刻后，阿瑃如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低声道：“主子，周太医今夜去了柳妃的咸福宫侧门，在外面等了足有半炷香的功夫，但并未进去，最后还是走了。”
虞妩华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了然的嘲讽：“原来，他也怕背锅。”一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旦发现主人可能自身难保，也会犹豫着不敢上前。
次日清晨，长春宫的懿旨便送到了紫云偏殿。
皇后颁下口谕，称虞美人“仁孝可嘉，悲悯众生”，特赐银二十两，锦缎两匹，并准许她自此以后，每月可向长春宫进献药膳一次，以示恩宠。
这道旨意，无异于给了她一个公开的护身符。
而另一边，对周仲安的处置也下来了。
念其行医多年，劳苦功高，免去死罪，革去太医署院判之职，贬至冷僻的庐苑值守，负责照看几位年老疯癫的太嫔，并罚抄《黄帝内经》一百遍。
从云端跌落泥潭，不过一夜之间。
当周仲安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形容枯槁地路过紫云偏殿时，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虞妩华正倚门而立，仿佛专程在等他。
她手中捧着一碗尚冒着热气的汤羹，莲步轻移，走到他面前。
“周太医。”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三月的风，“这是我亲手熬的‘安神饮’，前几日梦里的仙姑又来了，她说……你也快撑不住了。”
她笑得那般纯真无邪，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可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却仿佛藏着一把出鞘的利刃，轻飘飘地从他身上一寸寸剐过。
周仲安猛地一震，死死盯着她。
她说什么？
仙姑说……他也快撑不住了？
她怎么会知道自己这几日心神交瘁，夜不能寐！
他怔在原地，接过那碗汤羹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碗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却驱不散他心底的寒意。
他知道，完了，自己的一切，包括那些深埋心底的恐惧和秘密，都已经被这个看似无害的少女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是棋子，他是一只被蛛网缠住的飞蛾，而她，就是那只织网的蜘蛛。
周仲安失魂落魄地走了，虞妩华脸上的笑意缓缓敛去，她转身回殿，白芷立刻迎了上来，低声道：“美人，刚得到消息，陛下明日要巡幸西六宫，查验我们这些新晋秀女的习礼情况，第一站……就是我们紫云偏殿。”
虞妩华脚步一顿，眼中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
那只最强大的猎物，终于要亲自踏入她的陷阱了。
她将空了的双手拢入袖中，指尖却微微蜷起，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这一局棋，她布了这么久，真正的对弈，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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