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师那边的调查需要时间,神秘电话的线索也已中断,但沈墨并未停滞。他将注意力重新投注到那套已修复的“隐刻”齿轮组上。这套精密的机械是董贯山“阴阳工”技艺的直接体现,是除了文字记载外,最接近真相的实物证据。
他反复研究那枚引发特殊共鸣的叶状银锤和那根辅助音簧。在超高倍电子显微镜下,银锤曲面边缘那些规律的刻痕呈现出更复杂的结构,并非简单的直线或弧线,而是一种极其微缩的、类似某种古老星图或符文的点线组合。这些刻痕的深浅、间距,都经过难以想象的精密度计算,绝非普通匠人所能为。
“金石之契……”沈墨喃喃自语。这银锤的材质是金银合金,那根音簧则是一种罕见的、掺入了特定比例陨铁成分的合金钢。“金石”或许就是指这类特殊金属的配比与处理工艺,而“契”,可能就隐藏在这些微缩的星图刻痕之中,是一种与天地法则(星象)建立的“契约”或“共鸣”。
他将这些微缩刻痕进行高精度扫描,输入电脑进行图形处理和比对。首先排除了已知的常见道教符文、佛教梵字和满蒙文字。随后,他尝试与古代星图进行比对。
过程繁琐而枯燥,需要极大的耐心。沈墨几乎将自己埋在了数据海里,对照着《甘石星经》、《敦煌星图》乃至一些西方古代星图的电子档案,一像素一像素地进行匹配。
时间在屏幕光标的闪烁中悄然流逝。直到窗外天色再次泛白,一个令人振奋的发现终于浮现——银锤上最核心的一组点线结构,与一幅流传极少的、源自唐代《开元占经》附图的“紫微垣局部星官连接示意”高度吻合!尤其突出了“北极五星”(帝星及其辅星)以及“勾陈”、“御女”等关键星官的相对位置!
“紫微……”沈墨精神大振。电话中的“影覆紫微”果然与董贯山的技艺直接相关!这套“隐刻”齿轮,不仅仅是为了在特定时间触发一个声音,它更像是一个微型的、与紫微星垣遥相呼应的“星象共鸣器”!在特定的星象条件下(星移斗转?),通过那特殊的刮擦声引发共振,或许就能达到某种“影窥”甚至“影覆”的效果?
那么,被肃顺焚毁的“影匣”,其原理可能更加复杂、强大,是这种技术的集大成者。
这个发现让沈墨既兴奋又沉重。兴奋于终于触碰到了“阴阳工”技艺的核心门径,沉重于这技艺所指向的可怕可能性。董贯山无疑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但他所钻研的领域,太过接近权力的禁忌红线。
他需要更多关于董贯山技艺来源和理论依据的资料。他想到了师父笔记中提及的“古代‘阴阳工’、‘傀儡师’之流”。这些流派大多隐秘传承,记载稀少,但并非无迹可寻。
他再次扎进周鼎渊的笔记和斫韵堂收藏的一些珍稀古籍中搜寻。在翻阅一本明代晚期关于奇器制作的残本《机巧集要》时,他发现了一条夹在书页中的、颜色发黄的便签,上面是师父的字迹:
「癸未年秋,于闽北深山访得一隐居匠人后裔,言其祖上曾为‘天工坊’门徒。坊中秘传《考工司南》,非仅器物制作,更涉天地人气机交感之术,惜明末已散佚。疑与后世‘阴阳工’有渊源。提及‘以星为纲,以金为媒,以血为契,可微动天听’。骇然,未敢深录。」
“天工坊”!“考工司南”!“以星为纲,以金为媒,以血为契,可微动天听”!
这几乎完美印证了沈墨对董贯山技艺的推测!师父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接触到了相关的线索,却因感到“骇然”而“未敢深录”。这说明周鼎渊深知其中的危险与禁忌。
“天工坊”……这是一个全新的关键词。沈墨立刻通过网络和专业数据库进行搜索,结果寥寥无几,只在一些地方志野史和散逸的文人笔记中,找到零星提及,说其是宋元时期一个极其神秘的工匠组织,技艺通神,但行事诡异,后突然湮灭。
而《考工司南》更是毫无头绪,似乎早已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就在沈墨以为这条线索也将陷入僵局时,赵老师那边传来了消息。
“小沈,”赵老师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你让我留意的东西,有眉目了!我在一批待清理的、原藏于内阁大库残档的废纸堆里——就是那种过去被认为无价值、准备处理掉的碎纸屑里,发现了一些粘连在一起的残片,上面有字!”
内阁大库档案!那是清代中央档案的核心,历经战乱、虫蛀、霉变,有大量残破不堪的碎片未被系统整理,里面往往隐藏着惊人的信息。
“上面写了什么?”沈墨急忙问。
“内容不全,但提到了‘天工遗脉’、‘董生贯山’、‘星槎’这几个词!还有……‘影镜’二字!‘影匣’会不会就是‘影镜’的一种?”赵老师语速很快,“另外,碎片上还有一个模糊的图案,像是一张结构复杂的……星图?或者说是某种机械的图纸?我看不懂,已经做了初步加固,你最好亲自来看看!”
天工遗脉!董贯山!星槎!影镜!
沈墨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他立刻动身前往档案馆。
在赵老师那间布满各种修复工具和检测仪器的小工作室内,沈墨看到了那些被小心平铺在无酸托纸上的残片。它们大小不一,颜色晦暗,纸质脆弱,上面的墨迹因水浸虫蛀而洇散模糊,需要借助侧光和放大镜才能勉强辨认。
果然有“天工遗脉董生贯山”的字样!“星槎”一词出现了两次。“影镜”一词旁边,还有一个“(匣?)”的推测性标注,显然是赵老师加上去的。
而那个模糊的图案,确实像是一张结合了星官位置和机械结构的混合图纸。中央是一个圆形的、带有刻度的结构,周围用线条连接着许多代表星辰的小点,其中“紫微垣”的星官被特意标出。圆形结构内部,似乎画着透镜、反光镜之类的光学元件,还有……一些类似齿轮传动的示意。
这难道就是“影匣”(或“影镜”)的设计原理图残片?它结合了星象学、机械工程和光学?
“星槎……”沈墨思索着这个词。槎,本指木筏。星槎,常指往来于银河的木筏,是古代神话中通往天界的交通工具。在这里,它很可能是一种隐喻,指代能够沟通星象(天)与人间(地)的装置,也就是这座更钟的“隐刻”系统,或者那个“影匣”!
董贯山,被认为是“天工遗脉”,他掌握了源自“天工坊”的、名为“星槎”的秘技,制作了能够“影窥”甚至“影覆紫微”的“影镜\/影匣”!
这些残片的发现,将零散的线索串联成了一条清晰的链条:技艺源头(天工坊) -> 传承者(董贯山,天工遗脉) -> 核心技术(星槎) -> 具体造物(影镜\/影匣,更钟隐刻) -> 功能目的(影窥\/影覆紫微)。
然而,这些内阁大库的残片,为何会遗落在待处理的废纸堆里?是偶然的破损散逸,还是被人故意拆分、遗弃,以期永远掩盖这个秘密?
“赵老师,这些残片,能从纸质和墨迹上判断大致年代吗?还有,它们原本可能属于哪一类档案?”沈墨问道。
赵老师拿起一个高倍放大镜,又仔细看了看残片边缘和墨色,沉吟道:“纸质是典型的清中期宫内用纸,墨迹风格也符合。至于原本归属……从残留的格式和用语习惯看,不太像是正式的奏章或记录,反而有点像……密折的附件,或者某种秘密调查的汇报底稿。”
密折附件?秘密调查汇报?
沈墨心中一沉。这意味着,在当时的权力核心,很可能有人(或许是皇帝,或许是某个权臣)在秘密调查董贯山和“天工遗脉”的事情!肃顺或许只是其中的一环,甚至可能只是某个更大棋局中的棋子?
调查者是谁?调查的结果是什么?这些残片是被调查者隐匿的,还是调查者自己封存的?
谜团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牵扯出的背景越来越深。
沈墨用高精度扫描仪将所有这些残片仔仔细细地扫描存档,每一个细微的折痕、污渍都不放过。他知道,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碎纸屑,是拼凑历史真相的关键碎片。
离开档案馆时,赵老师神色严肃地叮嘱他:“小沈,这些东西……牵扯的恐怕比我们想的要深。你研究归研究,一定要谨慎些。”
沈墨点头:“我明白,谢谢赵老师。”
回到斫韵堂,沈墨将扫描图导入电脑,进行更精细的增强处理。他试图将那些星图与机械结构的混合图纸尽可能还原。
随着图像逐渐清晰,他注意到,在图纸边缘,一些之前被污迹覆盖的极小文字显现出来。那是几个反复书写的、带着某种不确定性的词组:
「星力可借?」
「气运否可转?」
「反噬何如?」
「代价……」
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深深的疑虑、渴望与恐惧。这不像是一个工匠的记录,更像是一个掌握了一定秘密的决策者或研究者的内心旁白。
董贯山的技艺,在当时的高层看来,不仅是一种工具,更是一种可能“借星力”、“转气运”的禁忌力量。他们在渴望利用的同时,也深深恐惧着其可能带来的“反噬”与“代价”。
而这“代价”,是否就应验在了董贯山的失踪、其女的颠沛流离,以及春禧的无辜惨死之上?
甚至……可能也包括了后来肃顺的倒台?
沈墨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历史的重量,有时候比任何一件需要修复的青铜鼎、玉器都要沉重得多。
他看向窗外,故宫的轮廓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肃穆。
“天工遗脉……星槎……影镜……借星力……转气运……”他低声重复着这些词语。
师父的警告,神秘电话的箴言,如今都有了更具体的指向。
这笔“活债”的根源,远比想象的更加古老,更加深邃。它不仅缠绕着董家的血脉,更缠绕着一种足以撼动权力根基的、危险而迷人的古老智慧。
而他,这个故宫的修复师,已然身不由己地,踏入了这条流淌着星辉与阴影的历史暗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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