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码头的喧嚣,对于明荷三人而言,是赖以生存的屏障,也是必须时刻警惕的漩涡。
他们像三滴水珠,小心翼翼地融入这庞大的人流。明荷剪短了头发,脸上总是带着劳作后的污迹,穿着最破旧的衣衫,努力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沉默寡言、带着两个弟弟逃难求生的少年。
润生也迅速成长,他收敛起所有属于孩童的好奇与脆弱,紧紧跟在“哥哥”身边,眼神里是与年龄不符的警惕和早熟。淮安被教导尽量不说话,蜷缩在明荷或润生的怀里,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安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生存是首要问题。明荷会抢着去帮即将启航的货船搬运那些不太沉重的货物,换取几个冷硬的窝头;会在客船停靠时,挤在浣衣妇人中间,沉默地搓洗着船家提供的成堆菜蔬,只为换来一顿热汤和允许他们在船舱角落蜷缩一宿的恩典。润生识文断字的本事,在某个需要代写家书的船工那里派上了用场,换来了几文铜钱和一小段顺风船。
他们绝不在一处码头或一条船上停留超过两天。每一次换乘,明荷都会刻意选择不同的方向。有时沿着主运河南下,有时却在中途某个不起眼的小镇上岸,背着越来越轻的包袱,徒步走上半天或一天,直到找到另一个陌生的码头,再换乘前往完全不同方向的船只。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不断变换路线,试图用这种毫无规律的行踪,抹去一切可能被追踪的痕迹。
在船舱的角落里,在码头的茶摊边,他们不可避免地会听到人们的议论。
“听说了吗?新皇上登基,把那个‘平叛饷’给废了!”一个商贩模样的人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兴奋。
“何止!还下令清查田亩,说要抑制兼并,咱们这些小民,总算看到点盼头了!”
“京城里那些前朝耀武扬威的官儿,听说砍了不少脑袋!这位爷,是个狠角色,也是个干实事的!”
润生默默地听着,小手在身侧悄悄握紧。他听得懂。他知道姐夫有励精图治的抱负,有体恤民情的仁心,他相信这些改革是真的,那些赞誉也并非空穴来风。若是以前,他定会为姐夫感到骄傲。
可现在,每当听到这些谈论,他心中涌起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和茫然。那个高高在上、被万民称颂的皇帝,与那个在小院里教他写字、陪他玩耍的姐夫,仿佛是两个割裂的人。一个是贤明君主,一个是……导致他家破人亡的间接缘由。这份认知,让十岁的孩子内心充满了矛盾的痛苦。
明荷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每当有人提起“新帝”、“京城”,她要么立刻低下头,掩饰住瞬间苍白的脸色,要么就拉着润生和淮安,默默地挪到更远的角落。
沈家小院的温暖,父母慈祥的笑容,如今回想起来,恍如隔世的一场美梦,梦醒之后,是冰冷刺骨的现实和漫无边际的逃亡。她不再是那个被夫君疼爱、被父母呵护的沈明荷,她是一个失去了根、带着两个幼弟、惶惶不可终日的逃难者。
什么朝廷大事,什么新帝旧帝,都与她无关。她每天思考的,只有如何找到下一顿饭,如何在下一个夜晚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栖身之所,如何确保润生和淮安不会生病,不会被发现。
几经辗转,风霜满面。
他们搭乘的船只越来越小,停靠的码头越来越偏僻。运河的繁华渐渐被抛在身后,空气中的咸腥味却越来越浓。终于,在搭乘了一位老艄公运载海盐的小船,在海上颠簸了半日后,一个迥异于内陆的景象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里是大晟朝两浙路台州府辖下的一个边远县城——宁海县。而他们最终落脚的地方,是宁海县下属一个更为偏僻、依山傍海的村落——周浦村。
与其说是村,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海湾旁,散落着几十户人家的小聚落。村子的西面、北面,是连绵起伏、林木深秀的天山余脉,像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将这里与内陆相对隔绝。东面,则是一望无际、波涛微澜的海湾。海水并非纯粹的蔚蓝,带着些泥沙的浑黄,却孕育着丰富的鱼虾贝类。
村中房屋多是低矮的石头房,屋顶压着防止海风掀翻的厚重石块和渔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海腥味、咸鱼味和晾晒海带的味道。村口的滩涂上,搁浅着几条破旧的渔船,妇人们坐在屋檐下修补着永远也补不完的渔网。这里的人们,口音浓重侬软,与明荷熟悉的淮州乡音截然不同。
老艄公将船靠在村边一个简陋的小码头,指着那片在山海之间显得有些寂寥的村落,对明荷说:“后生,这里就是周浦村了。地偏,人少,日子清苦,但好歹……能寻个落脚处。”
明荷看着眼前这与世隔绝般的景象,心中五味杂陈。这里没有运河码头的喧嚣,没有官兵盘查的担忧,但也意味着更加艰难的生计和完全陌生的环境。
她拉着润生,背着已经学会在她背上安静睡觉的淮安,踏上了这片混杂着海沙与泥土的土地。前途依旧未卜,但至少,他们暂时找到了一处可以喘息的角落。
海风呼啸,吹动她额前参差不齐的短发,也吹动着这个破碎的家庭,在命运的海岸线上,开始了新一轮的漂泊与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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