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悄然流逝，一转眼，已是两年过去。
周浦村，这座偏安于山海一隅的小村落，在岁月的流转中，依旧保持着它独有的节奏和风貌。村后的山峦，依旧是那片蓊郁的深绿，只是春去秋来，林间的色彩更显沉郁厚重。
村前的海湾，潮汐日复一日，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和泥泞的滩涂，带来咸腥的海风，也带来源源不断的海之馈赠。天空常常是那种被水汽浸润的、略显朦胧的蓝，海鸥和其他不知名的海鸟时而掠过，发出清厉的鸣叫。这里的日子，缓慢而坚实，仿佛与外界的风云变幻毫不相干。
在村子最东头，靠近山脚避风处，有一间孤零零的旧石屋。这便是袁荷姐弟三人的栖身之所。石屋低矮，墙缝间长着顽强的青苔，屋顶的茅草显得有些稀疏，几块厚重的石头压在上面，以防海风作祟。屋前有一小片夯实的泥地，算是院子，角落里堆着些捡来的柴火和修补渔网的零碎工具。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得一眼可见全貌。一张旧木板床占去了大半空间，上面铺着虽然破旧却浆洗得干净的粗布被褥。靠墙立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简陋木架，放着寥寥几件碗筷和杂物。墙角堆着几个装粮食的瓦罐，存量似乎总是不多。
唯一的窗户很小，糊着泛黄的旧纸，勉强透进些光。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海风、潮气和烟火的味道。虽然清贫，却被袁荷收拾得井井有条，不见杂乱。
这天傍晚，夕阳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村中玉兰姐家的院子里，袁荷正将最后几缕修补渔网的麻线收好。她比两年前更加瘦削，皮肤因常年暴露在海风和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健康的蜜色，原本柔美的轮廓被生活的风霜磨砺得更加清晰坚韧，那双眼睛，沉静如水，深处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警觉。
“袁荷妹子，明天还过来吗？这两天得快点把网补了，过两天就要出海了。”身形健硕、嗓门洪亮的玉兰姐冲着已经走到院门口的袁荷喊道。
袁荷停下脚步，回头露出一个温和却难掩倦意的笑容：“放心吧，玉兰姐，明天我早点过来。”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淮州口音，但已能熟练地用本地方言交流。
离开玉兰姐家，袁荷的脚步明显加快了些。她没有直接回东头的石屋，而是拐进了隔壁一户姓陈的阿婆家。陈阿婆年纪大了，儿子出海，平日里孤身一人，袁荷时常帮她做些缝补、拾柴的活计，作为回报，陈阿婆会在袁荷忙碌时，帮忙照看一下小袁安。
“阿婆，我回来了。”袁荷轻声唤道。
“娘！”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身影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抱住了袁荷的腿。正是四岁多的袁安，他长高了不少，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穿着虽然也是旧布衫，却干净整齐。
“哎，我们安儿今天乖不乖？有没有听阿婆的话？”袁荷弯下腰，将儿子抱起来，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充满生命力的重量，一日的疲惫仿佛都减轻了些许。
“乖！安儿帮阿婆捡豆子了！”小家伙骄傲地宣布，小手紧紧搂着母亲的脖子。
谢过陈阿婆，袁荷抱着袁安，踏着夕阳的余晖，往村东头的家走去。一路上，袁安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娘，今天看到大船了！好大好大的船！”
“是吗？在哪里看到的？”
“就在海边！阿婆带我去看的！娘，船要去哪里呀？”
“船啊，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比山那边还远吗？”
“嗯，比山那边还远。”
“爹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吗？”袁安忽然仰起小脸，天真地问。
袁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瞬间翻涌的酸楚，将儿子往上托了托，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嗯……安儿想爹了？”
“想！舅舅说，爹是去做很重要的事了，等安儿长大了，爹就回来了。”袁安奶声奶气地复述着舅舅用来安抚他的话。
袁荷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将脸轻轻贴在儿子温软的头发上，低低地“嗯”了一声，再也说不出别的话。夕阳将母子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崎岖的村路上。
回到那间熟悉的石屋，袁荷将袁安放下，便开始张罗晚饭。灶膛里的火生起来，昏黄的光晕填满了昏暗的屋子，也带来了一丝暖意。她利落地淘米下锅，又从墙角的瓦罐里小心地舀出小半碗晒干的虾皮和小鱼干，准备煮一锅鲜咸的菜粥。这就是他们寻常的晚餐。
正当粥香开始在屋里弥漫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已经十二岁的袁生背着一个小小的书袋回来了。两年的时光，让他抽条了不少，虽然身形依旧清瘦，但眉目间已褪去了不少稚气，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沉稳和书卷气。他身上的青布长衫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
“姐，我回来了。”袁生放下书袋，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
“回来了？快洗手，饭马上就好。”袁荷从灶台边抬起头，看到弟弟的神情，心中微微一动。
袁生却没有立刻去洗手，而是走到袁荷身边，语气兴奋地说：“姐，今天先生夸我文章做得有进益！先生说，以我现在的程度，再过段时间，就可以准备去参加县里的童试了！”
袁荷正在搅动粥勺的手猛地停住了。
童试！
这两个字，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这个被愁云惨雾笼罩了两年多的家，也照亮了袁荷那颗饱经沧桑的心。她一直牢牢记得读书的重要性，记得父亲和……那个人都曾说过，读书是明理、是出路。即便生活再艰难，她也要咬牙送弟弟去念书。如今，终于听到了期盼已久的消息。
她转过身，看着弟弟亮晶晶的、充满希望的眼睛，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连日来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这是两年多来，她听到的最好的消息，是她所有辛苦付出结出的最珍贵的果实。
“真的？先生真这么说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嗯！”袁生用力点头，“先生说，只要我稳住心性，勤加练习，很有希望！”
“好！好！太好了！”袁荷连说了几个好字，眼眶微微发热。她连忙低下头，掩饰住情绪，催促道：“快，快去洗手吃饭，我们袁生要有大出息了！”
为了支持袁生读书，袁荷付出了远超常人的辛劳。她不仅承接了村里几乎所有需要缝补的渔网、衣物，还在渔获旺季时，去帮人晾晒海货，清洗整理，换取微薄的工钱。
她那双手，早已不复当年的细腻，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厚茧。而袁生也极其懂事，深知姐姐的不易和这读书机会的珍贵。他不仅在学堂里发奋苦读，课余时间，还利用自己的一笔好字，帮村里需要的人家抄写信件、书写对联契约，赚取一些笔墨纸砚的费用，尽力为姐姐分担。
晚饭时，简陋的饭桌上气氛难得的轻松。袁生兴致勃勃地跟姐姐说着学堂里的趣事，讨论着经义文章。袁安虽然听不懂，却也感受到舅舅和母亲的开心，吃得格外香甜。袁荷看着眼前的弟弟和儿子，听着锅里粥汤咕嘟的声音，看着窗外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和海面上隐约的渔火，心中百感交集。
前路依然艰难，秘密依然沉重。但至少在此刻，在这间海边陋室昏黄的灯火下，希望如同那灶膛里的火光，虽然微弱，却真实地燃烧着，温暖着他们彼此依靠、艰难前行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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