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一行风尘仆仆的骑兵踏着暮色冲入京城。许时瑾一身戎装未卸，眉宇间带着连日奔波未眠的疲惫，却更有一股平乱定鼎后的锐利与沉毅。他成功以雷霆手段处置了肃方城兵变，诛杀首恶，稳定了军心，并以帝王之尊坐镇北境数日，确认狄戎无机可乘后方才班师回朝。
他回宫后，只匆匆沐浴，换上了一身常服，连堆积如山的奏章都暂且搁置，第一件事便是策马直奔城西宅院。
当他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那扇院门前时，正在院内陪着淮安玩耍的明荷，几乎是瞬间就抬起了头。目光触及他完好无损、只是清瘦了些许的身影时，她那颗悬了数日、一直紧绷着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托住，然后稳稳地放回了原处。那块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的大石，霎时间土崩瓦解。
她脸上没敢露出惊喜的笑容，表情甚至刻意维持着以往的平淡，只是下意识地将拽着淮安的手紧了些。但许时瑾何等敏锐，他清晰地捕捉到了——在她看向他的那一瞬间，她眼底深处冰封的寒意已然消融，被一种如释重负的柔和与安然所取代。以及，在他走近后，她沉默地转身走向厨房去为他倒茶时，那比平日里明显急促了些许的脚步，泄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心绪。
许时瑾心中一动，一股暖流悄然蔓延。他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弯腰抱起了扑过来的淮安，用带着胡茬的下巴蹭了蹭儿子娇嫩的脸颊，引得孩子咯咯直笑。
晚饭的气氛比以往要安静许多，却也少了几分刻意的疏离。润生识趣地早早带着淮安去洗漱安歇。明荷收拾完碗筷，便默默回了自己的房间。
许时瑾在院中静立了片刻，望着她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户，心中思绪翻涌。这次短暂的分离，以及归来时她那些细微的反应，让他心中那份压抑了太久的渴望，如同春日冻土下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生出了一点真切的希望。他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他轻轻推开她的房门，屋内烛火温柔，映着明荷低首缝衣的身影。她手中依旧拿着那件似乎永远也缝不完的衣服，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抬起头来，烛光在她眼中漾开柔和的涟漪。
那目光里，往日刻意维持的疏离不知何时已悄然消融，只剩下春水般的温静，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他，仿佛早已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许时瑾没有靠近，只是倚在门框上，目光沉静而专注地落在她身上。昏黄的灯火在她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将两年多来，一直积压在心底、无处倾诉的话，缓缓道出。
以前她完全不理他，他不敢有丝毫奢望，但此刻，他愿意赌上这刚刚萌生的一点微光。
“明荷，”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有些话，在我心里放了两年，今天，我想说给你听。”
“我从未存心骗你。”他开门见山，眼神坦诚得近乎脆弱，“从你在沈家村救下我，睁开眼看到你的那一刻起，什么太子，什么江山，在我心里都模糊了。我只想当你的夫君严五，当淮安的父亲，当润生的姐夫，当沈家……爹娘的女婿。”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深切的怀念：“那两年的烟火岁月，才让我真正尝到身为人的滋味。炊烟袅袅时归家，灯火阑珊处有你，那才是我许时瑾此生最踏实、最像活着的日子。”
他话音渐沉，似有千钧重负压在喉间：“可山河飘零……父皇死得不明不白，时烨、姨母、周太傅、张将军……那些誓死追随我的人，一个个含冤赴死。百姓在许时瑜暴政下水深火热，这些血债与哭声，日夜在我心头灼烧。”
拳头攥得发紧，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我是父皇亲立下的太子，是那些亡魂未熄的念想，是千万生民最后的指望。这江山之重，早就刻进我的骨血里……我不能不扛。”
他看向她，眼神痛苦而恳切：“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想要放弃我们的家，放弃你，明荷。我从未这样想过。我恨只恨自己……当时为何不能再周详一些，为何没能保护好爹和娘……这是我此生最大的亏欠！永世难安！”说到岳父母，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眼中是无法作伪的痛悔。
接着，他讲到了寻找她的日子，那是比面对任何明枪暗箭更深的绝望。
“我以为你们……都遭了毒手。”他闭上眼，实在不愿回忆那段黑暗，“那段时间，我像个疯子一样，派出一批又一批的人，沿着可能的路线搜寻，几乎将大晟朝翻了过来，却连一点确切的线索都没有。每次收到‘查无此人’的回报，都像是在我心口上又扎上一刀。我每晚都做噩梦，梦见你们在荒野里挨饿受冻，梦见淮安哭着喊爹，梦见你……浑身是血……”
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带着一种事后仍心有余悸的颤抖：“我坐拥天下，却连最想保护的人是生是死都不知道。那种无力感，比当年被追杀时更让人绝望。我甚至想过，如果你们真的不在了，这江山万里，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坟墓。”
“后来，终于……终于有了玉佩的线索。”他睁开眼，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你知道当我确认你们还活着，而且就在江南时，我是什么心情吗？我觉得老天爷总算……总算没有完全抛弃我。”
最后，他谈到了顾嫣然，语气变得冷静而疏离：“至于顾氏，立她为后，是当时稳定朝局、换取她父亲及清流一派支持的权宜之计。我与她有夫妻之名，却从未有过夫妻之实，从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在我心里，能站在我身边的妻子，自始至终，只有你沈明荷一人。”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将两年的隐瞒、挣扎、痛苦、绝望与不变的深情，都摊开在了她的面前。
明荷始终低着头，静静地听着，手中的针线早已停下。她看似平静，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千山万水掠过。他的坦诚，他的悔恨，他寻找时的绝望，以及那份历经磨难依旧未曾改变的初心……像一股股暖流，冲击着她冰封的心防。她不得不承认，她心底对他的怨恨，其实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这份深沉而执着的爱意所消融、所替代。
房间里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许时瑾定定地看着她。昏黄的灯火在她侧脸投下柔和的阴影，将她的面容勾勒得愈发清晰。比起两年多前在沈家村时，她清减了些许，下巴尖了，却更显得五官精致如玉雕。
长年的渔村生活在她蜜色的肌肤上留下了阳光的痕迹，却丝毫无损那份天生的清丽。此刻她微微低着头，浓密的长睫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鼻梁秀挺，红唇因为专注而微微抿着，泛着健康的嫣红光泽。几缕碎发从她简单的发髻边垂落，柔软地贴在她细腻的颈侧。
她坐在那里，手里拿着未做完的针线，整个人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既有为人母的温柔坚韧，又带着少女般的纯真娇美。这份在民间淬炼出的、糅合了坚韧与娇柔的美，远比宫中那种养尊处优的嫔妃更让许时瑾心动神驰。
许时瑾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那微微颤动的睫毛，知道她内心绝不平静。他鼓起勇气，缓缓走上前，在她面前蹲下身来，仰头看着她。
然后，他伸出双臂，轻轻地、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搂住了她的腰，将头靠在了她的膝上。
良久，他抬起头，目光深邃地望进她有些慌乱的眼眸中，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地问出了那个久违的、带着无限亲昵与占有欲的问题：
“明荷，告诉我……我是谁？”
这句话，如同一个开关，瞬间将明荷拉回了那些在沈家村、在床榻间，他无数次逗弄她、逼着她唤“夫君”的缠绵夜晚。她的脸颊“唰”地一下染上了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心跳骤然失序。
她完全愣住了，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期待与戏谑的俊颜，一时之间，竟羞赧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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