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寒风卷着枯叶掠过朱雀大街。
巡夜衙役提着灯笼刚转过街角,便见前方白墙上赫然一行大字——
“寡妇不得承田?那你们男人全去打仗别回来了!”
墨色浓重,笔锋凌厉,落款处画着一只小小的蚂蚁,简陋却醒目。
“给我铲了!”领头的衙役怒喝。
可第二日清晨,更多墙面出现了同样的字迹,甚至蔓延至坊市布招、茶馆屏风。
更令人震惊的是,有百姓发现,几块晾晒的白布上原本空无一物,待日头升高,竟渐渐浮现出暗黄字迹——那是用米汤书写的《女性继产法》全文!
孩童嬉笑着唱起新编的小调:“为啥哑巴说话不算话?他手比你嘴说得真!”曲调简单,朗朗上口,满城皆闻。
教坊司一位乐工误以为这是新流行曲,精心编配后献入宫中。
丝竹声落,萧玦倚在御座上,指尖轻叩扶手,忽而一笑:“这词儿,是谁写的?”
太监低头垂首,冷汗滑进衣领:“奴……奴才不知。”
他又怎敢说?
那作词之人,正是当年“野策坊”焚书之夜的蒙面人之一。
他曾亲手烧毁百卷民间策论,袖口绣着象征监察密卫的暗金龙纹。
可自那一夜之后,龙纹褪色成灰,他也再未归队。
此刻,那人正藏身于西市一间破庙,听着窗外孩童传唱自己写下的童谣,久久无言。
三日后,萧玦召见问禁司主官。
殿内无风,烛影摇红。主官跪坐案前,脊背僵直。
“若朕也提个问题,”萧玦忽然开口,声如寒泉,“被尔等驳回,当如何?”
主官浑身一震,额角渗出冷汗:“陛……陛下天纵英明,岂会妄问?此等情形,绝无可能。”
萧玦轻轻摇头,目光穿透殿柱间的阴影:“可百姓不会看身份,只看道理。”
翌日拂晓,宫门榜栏前守吏例行巡查,猛然发现——在昨日批文之下,多出了一行崭新的问题,墨迹犹湿:
“皇帝能不能错?”
下方空白,无人敢批。
唯有一片焦黑残卷压在纸上,边缘参差,似曾焚烧。
隐约可见几个残字:“……自由意志……角色……选择……”
正是当年林十三所执《角色自由意志》一书的复刻边角。
守吏双股战栗,急报上司。
可层层上报,竟无人敢下令撕下,更无人敢动那半片残卷。
消息悄然扩散。
有人说,那是天降警示;有人说,是鬼魂索命;还有人低声议论:连皇帝的问题都能贴上去……这个世道,真的不一样了。
而在城东一角,“问学所”的灯火彻夜未熄。
小核桃侄女坐在案前,手中握着一支旧笔,面前摊开一本空白簿册。
窗外风声簌簌,仿佛带着某种低语。
她抬眸望向宫城方向,良久,唇角微动,终是未语。
只是将手中笔轻轻放下,又取出一枚木签,刻上两个字——
“错题”。夜色如墨,长安城的呼吸却未沉寂。
小核桃侄女端坐于“问学所”灯下,指尖拂过那本新立的《错题集》,目光冷而锐利。
宫门榜栏上那一句“皇帝能不能错?”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早已扩散至四野。
她没有动声色,更未派人宣扬——真正的火种,从不靠呐喊点燃,而是悄然埋入人心深处,等风来时,自会燎原。
她翻开第一份卷宗:三年前,西北陇西一名老农递书工部,问:“沙层厚实,雨水渗之缓,何不用其滤浊建渠?今岁岁旱死人,水井枯尽,难道非得等天降甘霖才算天意?”
批语只有四个字——“妄议工程,驳回。”
可如今,“雨水会”在凉州引沙为基、筑暗渠百里,活民数万,朝中已有参奏称其“巧夺天工”。
荒诞?
还是真知?
时间早已给出了答案。
小核桃将这份旧档轻轻拓印百份,命心腹弟子混入送往各州驿站的例行公文袋中。
不署名,不盖印,只在页角压一枚蚂蚁图样。
她知道,地方官未必敢立刻上言,但只要有一人动念,就会有第二人跟进;只要一个问题被重新提起,禁令便已出现裂痕。
果然,半月之内,三道密折先后抵京:
一道来自江南,请求重审“女子不得主户籍”旧案;
一道出自岭南,提议开放民间水利自治;
最狠的一道,竟直指问禁司本身——请设“错政追议”之制,凡五年内被驳提案,若事后证明确有益果,当追责驳回之由!
她看着这些抄报,唇角终于浮起一丝淡淡的笑。
不是得意,是确认——认知的战场,从来不在朱笔御批之间,而在百姓日用、孩童口传、农夫一锄一锹的坚持里。
深夜,寒风穿窗,烛火摇曳。
她正整理新收的童谣稿,忽然听见窗外窸窣作响。
推窗望去,几个半大少年正鬼鬼祟祟往墙上刷浆糊,贴一张崭新的纸条:
“你们怕我们问,是不是心里有鬼?”
字迹稚嫩,却锋利如刀。
她静静看着,没有喝止,也没有现身。
只是转身取出一只漆盒,从中拈出一颗灰黑色的墨丸——那是苏识当年留下的炭笔碎末,混着西域夜光砂与松脂炼成,白日无异,遇暗则辉。
她在那张问题纸上轻轻一点,墨痕如星落入黑土,无声无息。
翌日清晨,整条街墙面在阳光下看似寻常,可待夜幕降临,整片文字竟泛出幽幽蓝光,宛如星辰坠地,照亮了每一个驻足凝视者的脸。
巡逻兵卒瞠目结舌,慌忙上报。
可他们不敢撕,不敢烧——昨夜已有传言,说谁毁此字,家中灶火自熄,孩童夜啼不止。
更有百姓悄悄膜拜,称其“天问显灵”。
而远处屋脊之上,几双眼睛沉默伫立,手中握着尚未点燃的火把。
他们不是官兵,也不是密探,而是曾被焚书之夜驱逐的旧策士后裔。
此刻,他们望着那荧光文字,眼中燃起久违的光。
风,已经吹得太远了。
小核桃站在窗前,望着这满城欲熄未熄的微光,低声道:“姑母,你教会我的,不是怎么赢一场辩论……而是如何让一个‘问题’,变成所有人心里再也捂不住的答案。”
她合上《错题集》,眸光如刃。
——有些墨,不是为了书写命令,而是为了刺破谎言。
——有些人,生来就该做那只搅动风暴的蚂蚁。
而此刻,宫中某间密室,一份紧急奏报正摆在问禁司主官案头,上面赫然写着:
“查市井多现夜发光墨,来源不明,恐涉妖术,请即封禁深色墨汁及刷具流通。”
他提笔欲批,手却微微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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