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最终同意了换亲。潘玉梅嫁给苏木，而白术，则入赘潘家，娶潘家的大女儿潘玉兰。
日子选在了初冬一个难得的暖阳天。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丰盛的宴席。
白术穿着一身半旧的、洗得发白的军装，这是他唯一体面的衣服了，之前的旧衣服已经穿不下，在当归的搀扶下，走进了潘家简陋的堂屋。
潘玉兰穿着红布褂子，头上盖着红盖头，由她母亲牵着，怯生生地站在那里。
她智力确实有些迟钝，眼神懵懂，动作也显得笨拙，但面容清秀，透着一股未经世事的纯真。
简单的拜堂过后，便是所谓的“洞房”——潘家一间收拾出来的、贴着褪色“囍”字的偏房。
入夜，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在桌上跳跃，将两个局促不安的新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潘玉兰绞着衣角，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白术坐在床边，摸索着想去倒杯水，差点碰翻了油灯。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空气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门外，当归耳朵紧贴着门缝，急得抓耳挠腮。
他知道，以他爹白术那刻板又毫无经验的性子，还有玉兰那懵懂的状态，指望他们自己“开窍”，怕是能坐到天亮！
“咳咳……”当归捏着嗓子，用气声模仿着村里老人的腔调，对着门缝开始“指导”，“新姑爷啊……那啥……吹灯……上床……”
屋里的白术浑身一僵，脸腾地红了。
他听出了是当归的声音！又羞又恼，却又无可奈何。
“玉兰妹子……呃……玉兰，”白术笨拙地开口，声音干涩，“天……天不早了，歇……歇息吧？”
潘玉兰怯生生地抬起头，懵懂的大眼睛看着白术：“白术哥……咋歇息？坐着睡吗？”
白术：“嗯……”自己年纪比玉兰小，可听玉兰叫哥，听着有点舒服，嘴角也咧开笑了。
门外的当归差点笑出声，赶紧捂住嘴。
“咳咳，”当归继续捏着嗓子，“躺下……躺下说话……挨近点暖和……”
白术的脸红得能滴血，他僵硬地挪了挪身子，躺到床的外侧。
潘玉兰看他躺下，也慢吞吞地躺到里侧，两人中间隔着一条能塞下拳头的“楚河汉界”。
“小男人啊！挨近点！挨近点啊！”当归急得直跺脚，用气声低吼。
白术咬了咬牙，心一横，侧过身，摸索着，手臂试探性地、笨拙地搭在了潘玉兰的腰上。
潘玉兰身体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鹿，却没有躲开，只是小声问：“白术哥……你压着我头发了……”
门外，当归捂着肚子，憋笑憋得肩膀直抖，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儿子指导老子洞房”的场面，实在是荒诞又心酸到了极致！
他强忍着笑，继续用气声支招：“……没事……玉兰妹子别怕……就这样……抱着……暖和……对……”
屋里的两人，在当归这蹩脚又急切的“场外指导”下，像两个笨拙的木偶，终于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靠近，最终拥抱在了一起。
潘玉兰的身体起初僵硬，后来在白术笨拙却温暖的怀抱里，渐渐放松下来，甚至发出了小猫般细微的满足咕哝声。
煤油灯的光晕，将两人紧紧相拥的剪影投在墙上，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真实的暖意。
白术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松弛，下巴轻轻抵在玉兰柔软的发顶。
黑暗和模糊的视力放大了其他的感官，怀中人温热的体温、均匀的呼吸、淡淡的皂角香气……
一种陌生的、混杂着责任、怜惜和一丝尘埃落定的疲惫的暖流，悄然包裹了他那颗饱经沧桑的心。
这或许不是他懵懂少年时憧憬过的花前月下，却是命运在荆棘丛中为他开辟出的一条生路。
门外，当归听着里面终于安静下来，长长舒了口气，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月光清冷地洒在院子里，他抬头望着墨蓝色的夜空，心中百感交集。
他改变了苏木的命运，促成了玉梅和苏木的姻缘，甚至亲手“指导”了父亲的洞房花烛……
他像一个闯入历史画布的幽灵，笨拙地涂抹着自以为是的色彩。
几天后，一封盖着大红印章的信件送到了秦家坳——白术和当归被分配到省水利厅工作，要求即刻启程报到。
离别的时刻到了。苏木拄着拐杖，已经能沉稳地站在祠堂门口给人看诊开方。
玉梅站在他身边，眼神温柔而坚定。
奶奶抹着眼泪，一遍遍叮嘱着。
潘玉兰懵懂地拉着白术的衣角，小声问：“白术哥……还回来给我暖脚吗？”
白术粗糙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低沉：“嗯，回来。”
白术和当归背着简单的行囊，踏上了尘土飞扬的土路。
当归回头望去，祠堂门口，苏木挺直了腰杆，正为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诊脉，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曾经的绝望自卑已被一种沉稳的担当取代。
玉梅在一旁递上草药，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对平凡未来的笃定希望。
而自己身边这个年轻的父亲，正沉默地走向一个未知的、需要他入赘身份去换取家人喘息机会的远方。
遥想未至的未来，玉兰早早玉殒，在这初暖的世界，留下三个儿子，成王败寇，不过尔尔，没有前尘就无来者了。
他模糊的视线望向远方起伏的山峦，脊梁依旧挺直，仿佛能扛起一切风雨。
当归的鼻子有些发酸。
他改变了什么？又有什么是人力终究无法改变？
历史的洪流裹挟着每一个人，无论是奋力抗争，还是顺势而为，最终留下的，是祠堂里那重新点燃的、由苏木守护的医者灯火，是潘家小院里那份笨拙却真实的温暖，还是父亲肩上那似乎永远卸不下的重担？
车轮滚滚向前，答案，或许就在那即将展开的水利工地上。
远行的背囊里，装着入赘的契约、复员的调令，和一颗悬在祠堂与潘家之间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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