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点砸在油毡布覆盖的工棚顶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鼓点,棚内水汽弥漫,混杂着湿漉漉的工装、劣质烟草和汗水的味道。
几盏马灯在穿堂风中摇曳,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几张疲惫的脸。
白术裹着一件半旧的军棉袄,坐在一个倒扣的木箱上,手里捏着半块烤红薯,眼神有些飘忽地望着棚外倾盆的雨幕。
他身旁的当归,正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棉布擦拭着秦家几枚家传的银针,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呵护稀世珍宝。
“这雨,下起来没个头了。” 一个工友老张头吧嗒着旱烟袋,愁眉苦脸地叹气,“俺们排那截导流渠,刚挖开的新土,这么个浇法,怕是要塌方啊。”
“闭上你那乌鸦嘴!” 班长宋时迁瞪了他一眼,声音洪亮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脸庞黝黑,皱纹深刻如刀刻,早年参加过淮海战役,一条腿有些跛,是工地上有名的“铁面宋”。
他挽着裤腿,露出结实的小腿,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泥浆。
“都给我打起精神!雨停了还得抢进度!国家建设,等不得!”
角落里,外号“小周扒皮”的周富贵正缩着脖子,试图把磨破的胶鞋往稻草堆里藏得更深些,嘴里嘟囔着:“班长,这鬼天气,出工也是磨洋工,白费力气……”
他旁边的小李子,年纪最小,才十八岁,正嬉皮笑脸地模仿着宋班长的口音:“‘国家建设,等不得!’ 宋班长,您这话都说了八百遍了,俺耳朵都起茧子喽!”
宋时迁抄起旁边一根细木棍,作势要打:“小兔崽子!再贫嘴,今晚的值夜你去!”
小李子夸张地一缩脖子,引得棚里一阵哄笑,沉闷的气氛稍缓。
白术也跟着笑了笑,但笑容很快隐去。
他收回望向雨幕的目光,转向当归,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当归啊,这雨……让我想起老家了。那年也是这么大的雨,禾苗都快淹死了,你弟妹……玉兰她,顶着斗笠,硬是跟我下田,一垄一垄地往外舀水,脚都泡烂了……”
他顿了顿,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思念和痛楚,“她那身子骨,就是从那时候落下病根的……现在,也不知道咋样了。”
当归擦拭银针的手猛地一顿,针尖差点刺到手指。
潘玉兰……他的“大妈”。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
他知道潘玉兰的结局——那场无法忍受的病痛,冰冷的河水……
此刻听着父亲对妻子的深情回忆和担忧,一种混杂着同情、愧疚和命运无力的感伤,如同棚外的雨水,无声地浸透了他的心房。
“白术……” 当归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努力寻找合适的词句,“玉兰……她是个好人,坚强。您别太担心,等这边任务结束,咱就回去看她,好好给她调理。”
他避开了白术的目光,低头继续擦针,指尖微微发凉。
“嗯。” 白术重重叹了口气,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像是要把那些沉重的情绪揉掉。
“但愿吧。这水库,是大事,是给子孙后代造福的……可有时候,真想家啊。”
就在这时——
“轰隆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胸腔里发出的怒吼,盖过了暴雨的喧嚣,震得整个工棚剧烈摇晃!
马灯疯狂摆动,光影乱舞。
紧接着,是山石滚落、树木断裂的恐怖声响,如同巨兽在撕扯大地!
“不好!塌方了!” 宋时迁脸色剧变,第一个跳起来,反应快得不像个腿脚不便的人!
“快!抄家伙!救人!” 他的吼声瞬间点燃了棚内的死寂。
所有人,包括刚才还在抱怨的小周扒皮和嬉笑的小李子,都像上了发条一样弹起来。
铁锹、扁担、绳索,甚至吃饭的搪瓷盆,抓到什么算什么。
白术和当归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将银针包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抓起门口的破蓑衣就冲进了瓢泼大雨中。
塌方地点就在他们工棚上方不远处的导流渠边坡。
借着远处工地指挥部微弱的探照灯光,只见一大片山体像被巨斧劈开,裹挟着泥浆、巨石和断裂的树木,正朝着下方一段刚挖好的、存放着重要支撑钢板和部分设备的基坑汹涌倾泻!
更可怕的是,下方基坑边缘,隐约可见几个模糊的人影,似乎是负责看守设备和夜巡的几个工友,他们正惊恐地试图向上攀爬,但泥石流的速度太快了!
“快!拦住泥头!保护人!” 宋时迁嘶吼着,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雨水和泥浆瞬间糊了他一脸。
他目标明确,直奔基坑边缘那几块巨大的支撑钢板!
白术和当归紧随其后。
雨水冰冷刺骨,脚下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白术的呼吸变得粗重,脸色在闪电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那是当年雨中救禾苗落下的肺气不足的旧疾在发作。
“班长!小心!” 小李子年轻腿快,竟冲到了宋时迁前面,想去搬动一块被泥石半掩的钢板。
“别动那块!去抬那边!” 宋时迁经验老到,一眼看出小李子目标的那块钢板位置太靠边缘,随时可能被后续泥石流冲走。
他指向基坑内侧几块叠放的大钢板,“用那个!顶住滑坡面!快!”
小周扒皮虽然平时爱偷懒,此刻也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和另外两个工友一起,奋力去抬那沉重的钢板。
老张头则带着人试图用铁锹挖出被埋住半个身子的工友。
然而,大自然的狂暴远超人力。
就在宋时迁、小李子和另一个工友老吴三人,合力将一块最大的钢板斜着顶住汹涌而来的泥石流,为下方几个工友争取宝贵的逃生时间时——
“咔嚓——轰!!!”
又一声巨响!上方更大体积的山体彻底松动,如同瀑布般的泥石洪流,裹挟着一块房屋大小的巨石,轰然砸下!
目标,正是宋时迁他们用身体支撑起的“钢铁屏障”!
“班长——!!” 小李子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宋时迁目眦欲裂,他看到了那块巨石,也看到了钢板下方那几个刚刚爬上来、惊魂未定的工友。
电光火石之间,他没有选择后退,反而用肩膀和后背死死抵住颤抖的钢板,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顶住——!!!”
小李子和老吴也红了眼,爆发出最后的力气,三人如同三根钉子,用血肉之躯在泥石流前筑起一道短暂的人桥!
巨石狠狠地砸在钢板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钢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瞬间变形!
宋时迁三人像被重锤击中,口喷鲜血,身体被巨大的力量狠狠压向地面。
紧接着,后续的泥石流无情地吞没了他们站立的位置,连同那块扭曲的钢板,一起被卷入塌方的洪流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只有宋时迁那顶破旧的藤编安全帽,在泥浆中翻滚了几下,被冲到了白术脚边。
“班长!!小李子!!老吴——!!!” 侥幸逃到安全地带的几个工友,目睹这惨烈一幕,发出绝望的哭喊。
塌方的势头稍缓,但灾难并未结束。
白术、当归以及刚刚被宋时迁他们舍命救下的八名工友(包括老张头、小周扒皮和另外五人),惊恐地发现,他们所处的位置——基坑下方一个相对平整的小平台,因为上方塌方和下方道路被泥石流彻底掩埋,竟成了一座风雨飘摇的孤岛!
汹涌的泥水正从四面八方向这个不足篮球场大的平台涌来,平台边缘在不断崩塌!
更糟的是,这八名工友在刚才的逃生和混乱中,都不同程度受伤:
老张头被飞石砸中左臂,骨头可能断了,疼得脸色惨白,冷汗直冒。
小周扒皮腿上被尖锐的树枝划开一道大口子,深可见骨,鲜血混着泥水直流。一个叫大刘的工人头部被撞击,虽然戴着安全帽,但明显意识模糊,呕吐不止。
另外几人也有不同程度的扭伤、擦伤和撞击伤。
最致命的是,暴雨如注,气温骤降,平台上的积水越来越深,冰冷刺骨。
有两个工友已经开始牙齿打颤,嘴唇发紫,不久恐怕会出现失温症状!
“冷……好冷……” 一个年轻工友蜷缩着,声音发抖。
“我的腿……我的腿没知觉了……” 小周扒皮看着自己血流不止的腿,满脸恐惧。
“班长他们……” 老张头抱着受伤的胳膊,老泪纵横,“都是为了救我们啊……”
绝望和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比雨水更彻底地淹没了每一个人。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之近。
“都别慌!” 白术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如同黑暗中的一道惊雷,瞬间压过了风雨和哭泣。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眼神锐利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当归身上。“当归!还有力气吗?”
当归用力点头,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流下,眼神同样坚毅:“有!有的是!”
“好!” 白术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他本就脆弱的肺部,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但他强行压下。
“听着!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宋班长他们用命给我们换来的机会,不能浪费!我们得活下去!” 他指着瑟瑟发抖、开始失温的两人,“过度寒冷会要命!比伤口更急!当归,你处理伤口!我来稳住他们的生机!”
他迅速解开自己湿透的棉袄,不由分说地裹在一个失温最严重的工友身上,然后猛地从怀里掏出那个被体温焐热的针包。
“吊命针!我们分开扎!” 白术对当归低吼一声,眼神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是秦家压箱底的救命针法,极其耗费心神,需精准刺入特定穴位,激发人体最后的潜能,如同在狂风中的残烛外加一层防风罩,强行续住那一点微弱的生命之火。
平时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
白术动作快如闪电,顾不得满手泥污,在失温工友的头顶、胸口、四肢快速点按定位。
他指尖沾着冰冷的雨水,却异常稳定。只见他捻起一枚三寸长的银针,对准百会穴,屏息凝神,手腕微微一抖,针尖便无声无息地刺入!
紧接着是人中穴!
然后是内关穴!
合谷穴!
足三里穴!
涌泉穴!
每一针落下,他都运用独特的捻转补泻手法,或轻或重,或快或慢。
随着银针刺入,那原本气息微弱、浑身冰冷的工友,身体竟微微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青紫的嘴唇似乎有了一丝血色!
“得气了!” 白术心中一振,不敢有丝毫放松,继续行针。
另一边,当归也毫不逊色。
他迅速撕开小周扒皮被血浸透的裤腿,伤口狰狞。
他没有丝毫犹豫,同样掏出银针。
“周大哥,忍着点!” 话音未落,几枚银针已精准刺入伤口周围的阿是穴及血海穴、梁丘穴,手法迅捷而稳定,运用泻法以止血止痛。
同时,他迅速从自己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之前配制的、用于战场外伤的简易止血药粉(含三七、白及等),混合着干净的雨水,快速糊在伤口上,再用撕下的干净内衣布条紧紧包扎。
动作一气呵成,显示出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医术功底。
“老张叔,您的胳膊!” 当归处理完小周扒皮,立刻转向抱着胳膊的老张头。
他快速检查了一下,“骨头可能断了,先固定!” 他迅速找来两根相对笔直的树枝,用布条和藤蔓将老张头的胳膊固定在胸前。
同时,一枚银针刺入肩髃穴、曲池穴以缓解剧痛。
对于意识模糊的大刘,当归则取十宣穴(十指尖端)、十二井穴(手指末端,指甲角旁开0.1寸),用三棱针快速点刺放血!
几滴暗红色的血液渗出,大刘闷哼一声,涣散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点。
白术和当归如同两台精密而不知疲倦的机器,在狂风暴雨和绝望的孤岛上穿梭。
银针在他们手中化作生命的丝线,精准地刺入一个又一个穴位:
一个工友胸闷气短,白术针膻中穴(两乳头连线中点)、肺俞穴(背部第三胸椎棘突下旁开1.5寸),助其宣肺理气。
另一个工友腹痛如绞,当归针中脘穴(肚脐上4寸)、天枢穴(肚脐旁开2寸)、足三里穴,调和肠胃。
对于惊恐过度、心神不宁的,两人则选取神门穴、太冲穴以安神定志。
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着他们的身体,带走体温。
泥泞的地面湿滑难行。
平台边缘的泥土还在簌簌滑落,每一次声响都牵动着众人紧绷的神经。
时间仿佛被这无尽的雨幕拉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白术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哮鸣音,那是旧疾在极限透支下疯狂反扑。
他的手指因为寒冷和持续的捻针动作开始僵硬麻木。
但他眼神中的火焰从未熄灭,每一次下针依旧精准。
当归同样疲惫不堪,体力与精神都在飞速消耗。
他不仅要处理外伤、施针,还要时刻关注着父亲的状态。
当他看到白术又一次因剧烈的咳嗽而佝偻下身体,几乎握不住银针时,心猛地揪紧了。
“白术!” 当归扑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白术。
“没事……咳咳……还……撑得住……” 白术摆摆手,想推开儿子,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看了一眼刚刚被自己用续命针稳住生机的失温工友,又看看其他几个同样靠银针吊着一口气的伤员,最后目光落在风雨中如同孤舟般的儿子脸上。
“当归……” 白术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的针……快不行了……你来,给我也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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