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菲娅的意外灼伤,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每一个参与桂湘铁路隧道建设的人心头。
那诡异的绿色罐子和里面喷溅出的、如同活物般燃烧的粘稠物质,让“毒气”的阴影笼罩了整个工地。
侥幸的是,除了索菲娅,当时离得最近的几个工人反应快,只溅到了少量在衣物上,及时脱掉避免了严重伤害,但也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皮肤瘙痒和头晕恶心。
“化验结果出来了!”工程指挥部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戴着厚厚眼镜片的化学分析员老王,声音干涩地念着报告纸上的字,“主要成分是芥子气和路易氏剂的混合物……还混合了强腐蚀性酸液和一些……一些放射性沾染物。是……是鬼子撤退时掩埋的化学武器!密封罐锈穿了,被塌方的石头砸破了!”
“芥子气?!路易氏剂?!”李队长倒抽一口凉气,脸色煞白。
他参加过抗战,知道这东西的恶名——“毒气之王”!
沾上皮肉就烂,吸入肺里就烧,无药可救!
更别提还有放射性!
“老王,那塌方区下面……到底还有多少这鬼东西?”工程总指挥老赵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王推了推眼镜,艰难地说:“从塌方带出来的碎片和土壤样本看……浓度非常高。而且,塌方的地方,正好砸在了一个……”
“一个可能是鬼子当年存放化学武器原料的秘密仓库顶上。裂缝里还在不断渗出有毒蒸汽!现在整个三号隧道中段,已经成了毒气室!别说施工,人根本进不去!排风设备……对这种高浓度、混合型的毒气,效果有限!”
指挥部里死一般的寂静。
三号隧道是全线贯通的关键节点,工期卡得死死的。
如果不能尽快清除毒源、恢复施工,整个铁路建设将严重滞后,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进去清毒?那无异于自杀!
“就没有……一点办法吗?”老赵的声音带着最后一丝希望。
老王摇摇头,颓然道:“需要专业的防化部队和装备,我们这里……最快调过来也要十天半个月。而且这种混合毒气,加上放射性沾染,普通的防护服……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绝望的气氛弥漫开来。
“赵指挥,李队长,”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秦白术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桌面上那份令人心悸的化验报告上。“毒气肆虐,中医称之为‘疠气’‘瘴毒’。其性暴烈,伤人肺腑经络。强攻硬闯,徒增伤亡。或许……我们可以想想别的法子?”
“白术同志,你有办法?”老赵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问。
“办法不敢说,但可以试试。”白术走到窗边,看着远处被警戒线封锁、如同怪兽巨口的三号隧道入口,眉头紧锁。
“毒气伤人,无非从口鼻吸入,或从皮肤腠理侵入。若能护住口鼻,闭锁腠理,隔绝毒气与人体气血的接触通道,或许能争取到短暂的安全时间。”
“防护服?”老王下意识地问。
“来不及,也未必够用。”白术摇摇头,眼神却亮了起来,“我们手头有药!就地取材!毒生于阴湿污秽之地,我们便用至阳至刚、芳香辟秽之药来克制它!”
他转身,语速加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当归!立刻去采办药材!雄黄!生大蒜!生姜!要大量!越新鲜越好!还有艾叶、苍术、石菖蒲!工地食堂的菜籽油,有多少要多少!再找几口大锅!”
“雄黄?大蒜?菜籽油?”李队长听得一头雾水,“白术同志,这……这能行吗?那鬼子毒气可是能要命的玩意儿!”
“行不行,试过才知!”白术的眼神异常坚定,“雄黄,至阳至烈,辟秽解毒,《本草纲目》言其能‘杀百毒’!大蒜、生姜,辛温发散,走窜之力极强,可开窍辟恶,驱散秽浊!艾叶、苍术、菖蒲,芳香化浊,最能醒脾开窍,驱逐瘴疠!菜籽油,取其滑利之性,调和诸药,敷于皮肤能形成一层油膜,短暂隔绝外邪!”
他看向老赵:“赵指挥,我需要一个封闭的小空间,模拟隧道里的毒气环境。还要几只活鸡或者兔子做试验。越快越好!”
试验棚很快搭了起来。
老王忍着不适,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密封罐里放出少量从塌方区采集的、含有毒气的空气,注入试验棚。
几只被放进去的鸡立刻变得焦躁不安,呼吸困难,咯咯惨叫。
白术和当归则在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旁忙碌。
雄黄研成极细的粉末,在锅里与融化的菜籽油混合搅拌,空气中弥漫开刺鼻的硫磺味。
大量生大蒜被捣成黏稠的蒜泥,辛辣的气味直冲脑门。
生姜榨出浓汁。
艾叶、苍术、石菖蒲也磨碎成粉。
各种药材按照白术心中反复推演的比例,在滚烫的油锅中混合、搅拌、熬煮。
“白术,雄黄辛热有毒,外用尚可,这油直接抹皮肤上,会不会太烈?”当归看着锅里翻滚的、颜色深褐、气味复杂浓烈的油膏,有些担忧。
“所以要用大蒜、姜汁的辛散来调和其烈性,用艾叶、苍术的芳香来化其浊气,菜籽油本身也有缓和的作用。”
“此方以雄黄为‘君’,辟毒杀邪;大蒜、姜汁为‘臣’,辛开透达;艾叶、苍术、菖蒲为‘佐’,芳香化浊;菜籽油为‘使’,调和诸药,润泽肌肤。”
暗合‘天(环境毒气)、地(本地药材)、人(人体防御)’三才之道,就叫它‘三才防护油’吧!”白术一边用力搅拌,一边解释,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药性虽烈,但时间紧迫,只能兵行险着。关键在于涂抹均匀,覆盖全身每一寸暴露的皮肤,尤其是口鼻周围!还有,进去的人,必须心志坚定,气血旺盛,不能有丝毫恐惧怯懦!心气一乱,腠理自开,药力再强也挡不住邪气内侵!”白术特别强调关键点。
油膏熬成,冷却后变成一种深褐色、粘稠如蜜的膏体。
气味极其浓烈复杂,雄黄的硫磺味、大蒜的辛辣、艾草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能驱散一切污秽的“药气”。
第一次试验:一个身强力壮、自愿报名的年轻工人,全身(只留眼睛)被厚厚的“三才防护油”涂抹。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走进了充满毒气的试验棚。
棚外的众人屏息凝神,通过小小的观察窗看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开始几分钟,工人似乎没什么异样。
但到了第七分钟,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眼睛开始刺痛流泪,呼吸也变得困难。
白术立刻下令:“快!拉出来!”
工人被拖出来时,脸色发青,皮肤暴露的地方(如眼皮、耳后)出现了轻微的红肿瘙痒。
虽然症状远比直接暴露轻得多,但显然没能撑到预计的十五分钟!
“失败了?”李队长的心沉了下去。
“不!是成功的开始!”白术却眼睛一亮,他仔细检查工人的症状,尤其是那些红肿瘙痒的部位,“看!毒气主要从眼睑、耳后这些涂油较薄或者容易摩擦掉的地方侵入!证明这油膏本身是有效的!它挡住了绝大部分毒气!只是覆盖不够严密,持久性也不足!”
他立刻改进方案:“当归!调整配方!雄黄粉再磨细十倍!油膏熬得更稠一些!另外,准备多层细纱布!把油膏浸透纱布,做成头套、面罩、手套!直接裹在皮肤外面!眼睛用特制的防风镜,边缘用油膏密封!”
第二次试验很快开始。
这次试验者,是年轻的战士苏海。
他一股子拗劲,主动请缨。“当归哥,让我去!我身子骨结实,不怕!”
他用浸透了改良版“三才防护油”的多层纱布,仔细包裹住头、脸、脖子、手、脚踝,外面再套上一层普通的工装。
眼睛戴上了密封的潜水镜,边缘用油膏糊得严严实实。
他再次走进了试验棚。
这次,时间超过了十分钟!棚外的人紧张地计数。
十二分钟……十五分钟……苏海在里面缓慢地移动,甚至对着观察窗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众人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
突然!苏海的身体猛地一晃!
他痛苦地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弯下了腰!
“苏海!”当归的心猛地揪紧,就要往里冲。
“等等!”白术一把拉住他,眼神死死盯着观察窗。
只见苏木咳嗽了几声,竟然又顽强地站直了身体!
他大口喘着气,对着外面用力摆手,示意自己还能坚持!
又坚持了足足三分钟,才被白术下令拉出来。
出来时,苏海浑身大汗淋漓,几乎虚脱。
他扯下脸上的油纱布,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兴奋:“管用!真管用!后面是闷的!太闷了!还有那味儿,又冲又辣,直往脑门钻!但……但没像上次那样烧得疼!就是胸口憋得慌,像压了块大石头!”
白术和当归立刻上前检查。
防护油覆盖的地方,皮肤完好无损!
只是潜水镜边缘的皮肤,因为闷热和油膏刺激,有些发红。
最关键的是,没有出现上次的呼吸道刺激和皮肤红肿症状!
“成功了?!”老赵激动地问。
“成功了一半!”白术脸上也露出了振奋之色,但依旧冷静,“防护是有效的!但新的问题来了:药气太浓烈了!雄黄、大蒜、艾烟混合的气味,加上油膏密封,人在里面时间稍长,自己先被‘熏’得气血不畅,胸闷气短!而且行动不便,视野受限!这还只是在静态的试验棚里!隧道里情况更复杂,要弯腰、搬东西、躲避落石,体力消耗巨大!穿着这个,根本干不了活!”
兴奋的气氛瞬间又冷却下来。
穿着这身笨重、闷热、气味呛人的“盔甲”,别说清理危险的化学武器,自己能在里面待多久都是问题!
“那……那怎么办?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李队长急得直搓手。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白术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如同毒龙巢穴般的隧道口,眼神变得异常深邃锐利,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防护油本身没问题,问题在于我们穿得太笨重了,自己把自己憋住了。时间紧迫,不能再等!”
他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赵指挥,给我准备一套最轻便的工装。防护油,按第三次试验的配方,给我!再准备一个浸透了药油的小型呼吸过滤棉筒(简易的、含活性炭和药粉的),我塞在鼻子里用。我一个人进去!”
“什么?!”指挥部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白术!你疯了!”李队长第一个跳起来,“那里面是鬼子的毒气库!还有那什么辐射!苏木穿着‘盔甲’都差点憋晕!你这样就进去?!”
“爹!不行!太危险了!”当归也急了,一把抓住白术的胳膊。
“我没疯。”白术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防护油隔绝毒气的效果已经验证了。穿着那身‘盔甲’,行动不便,体力消耗巨大,反而更容易出事。我一个人进去,目标小,行动灵活。我懂医,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我只需要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找到毒源最集中的地方,用最快的速度,用石灰和沙土把它们暂时封堵住,阻止毒气继续外泄!为后续专业队伍争取时间!”
他看着当归,眼神里有信任,也有嘱托:“当归,你在外面,随时准备接应。如果我……如果我超过预定时间没出来,或者拉动了信号绳……你就按我们商量好的‘闭气导引法’,带两个最精干、闭气功夫最好的同志,用最快的速度进来,把我拖出去!记住,进去前,含一片老山参!”
他又看向老赵:“赵指挥,准备好大量生石灰和沙袋堆在洞口。我一旦封堵成功发出信号,立刻派人进去加固!动作一定要快!”
老赵看着白术平静却坚毅的眼神,知道再劝无用。
他重重地拍了拍白术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白术医生……保重!整个工程,上千号人……拜托了!”
隧道口,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白术脱掉了外衣,只穿着一套单薄的旧工装。
当归亲手将粘稠深褐的“三才防护油”仔细地、厚厚地涂抹在父亲暴露的每一寸皮肤上——脸、脖子、手臂、手掌,甚至耳朵眼周围都小心地抹到。
油膏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气味。
白术将一个用多层药油纱布包裹着雄黄粉、艾绒、活性炭的简易小圆筒塞进鼻孔。
最后,他戴上那副特制的潜水镜,边缘同样用油膏密封。
他活动了一下手脚,感觉虽然皮肤上糊着一层黏腻的东西,但比裹着厚厚的纱布灵活太多了。
他朝担忧的当归和李队长点点头,又看了一眼远处堆成小山的石灰和沙袋,眼神一凝,深吸一口气——尽管吸进的空气也带着浓烈的药味——然后,义无反顾地弯腰,钻进了那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幽暗的隧道口。
黑暗瞬间吞噬了他的身影。
只有他头顶矿灯的光柱,在浓得化不开的、泛着诡异淡绿色荧光的毒雾中,顽强地摇曳着,如同风中之烛,越来越深入那未知的险境。
洞口外,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当归紧紧攥着拳头,眼睛死死盯着父亲消失的方向,感受着那根连接着父亲手腕的信号绳上,传来的极其微弱的、代表生命迹象的脉动。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而沉重。
“十分钟了…”李队长声音干涩地报时,额角全是冷汗。
隧道深处,秦白术矿灯的光晕在浓稠、泛着诡异荧绿的毒雾中艰难前行,如同风暴中的孤舟。
刺鼻的药油味与毒气的腥甜混合,灼烧着鼻腔。
他强忍着胸腔的憋闷,目光如炬,搜寻着那致命的源头。
终于,在手电光下,一片狼藉的塌方缝隙深处,数个锈穿破裂的绿色金属罐映入眼帘,粘稠的毒液正从破口处缓缓渗出、蒸发,弥漫出最浓烈的死亡气息。
他毫不犹豫,动作迅捷如电,抓起身边的生石灰袋奋力倾覆!
灰白的粉末如瀑布般涌向毒源,瞬间与毒液、蒸汽激烈反应,发出嘶嘶的灼烧声,腾起刺鼻的白烟。
紧接着是沙袋,沉重的砸落,一层层覆盖上去,构筑起一道简陋却坚实的堤坝。
弥漫的毒雾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搅动、压制,浓度骤然一降!
“成了!”秦白术心头一松,强撑着几乎耗尽的体力,用尽最后力气猛地拽动了手腕上的信号绳!
洞外,信号绳剧烈地连续抖动!
“信号!爹发出信号了!”当归狂吼,眼中迸出狂喜的泪光。
“快!快进去!加固封堵!”老赵声嘶力竭地挥手。
早已待命的几名精壮工人,口中紧含参片,按照白术传授的“闭气导引法”深吸一口气,如离弦之箭般冲入那幽暗的毒穴。
当归紧随其后,他要去接应他的父亲,带他离开这片刚刚被暂时驯服的死亡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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