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憋了许久终于找到豁口的洪水,裹着桂北山区特有的土腥气,没头没脑地砸下来。
黄豆大的雨点砸在临时搭建的芦席棚顶上,噼啪作响,盖过了远处邕江隐隐的咆哮。
棚子里挤满了刚从跨江大桥工地撤下来的工人,湿透的衣裳紧贴着身体,蒸腾起一片混杂着汗味、铁锈味和湿泥巴味的热气。
空气又闷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娘的,这鬼天气!刚架好的钢梁,滑得像抹了油!”工段长赵大锤,狠狠地把湿透的毛巾摔在条凳上,水花四溅。
他揉着酸痛的腰眼,粗声抱怨,“新来的那几个娃,手脚倒是不慢,可一到高处,腿肚子就转筋!刚才要不是老李头眼疾手快拽了一把,小刘子差点就从三十多米高的梁上栽下来!”
角落里,一个叫小刘的年轻战士脸色煞白,嘴唇还在哆嗦,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眼神发直,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
他旁边几个同样年轻的兵,也都蔫头耷脑,带着后怕的神情。
白术正蹲在地上,检查一个老工人扭伤的脚踝,闻言抬起头,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刚用随身带的药酒给老工人揉开了瘀肿,手上还沾着浓重的药味。
“工段长说得在理。这高空作业,讲究的就是一个‘稳’字。咱们铁道兵同志,铁轨上走惯了,可这几十米高的钢梁,晃晃悠悠,脚下就是滚滚江水,风一吹,雨一打,心慌气短,下盘不稳,是容易出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嘈杂。
当归正用一块干布擦拭他那套宝贝银针,闻言接口道:“是啊,光靠胆子大不行。平衡这东西,看似是脚上的功夫,实则根子在‘心’和‘气’。心定则神安,神安则气沉,气沉则足下生根。老祖宗说‘提挈天地,把握阴阳,呼吸精气,独立守神’,这‘独立守神’四个字,放在这高空钢梁上,最是贴切。”
他一边说,一边将一根根银针在火上燎过,动作沉稳利落,仿佛那跳跃的火苗只是他指尖的玩物。
赵大锤听得半懂不懂,但“足下生根”这话他听进去了,一拍大腿:“秦大夫这话实在!可咋能让这帮新兵蛋子‘生根’呢?总不能一人发个秤砣绑脚上吧?”这话引得棚子里一阵哄笑,紧张的气氛稍缓。
白术也笑了笑,站起身,走到小刘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刘,别怕。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中间稳稳当当站着你自己。越慌,越容易乱。”
他粗糙的手掌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
小刘抬起头,看着白术温和却坚定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
“光说不行,”当归收起擦好的银针,目光投向棚外被雨幕笼罩的陡峭山崖,“得想办法。我记得咱们进山修便道时,在鹰愁涧那边的崖壁上,好像看到过一些老刻痕,不像是近年的。当时急着赶路,没细看。赵段长,您是老桂北通,可知道那是什么?”
赵大锤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眯着眼想了想:“鹰愁涧?哦!你说的是‘鬼见愁’栈道那一片吧?那地方邪性,早年间是茶马古道最险的一段,听说摔死过不少人。崖壁上是有不少古里古怪的刻字画符,老一辈说是古代修栈道的工匠或者走方的郎中留下的记号,求山神保佑平安的。具体刻的啥,黑黢黢的,又高,谁看得清?也没人敢细琢磨。”
“郎中留下的?”当归和白术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亮光。“走,去看看!”当归当机立断。
雨势稍歇,变成了蒙蒙细雨。
当归、白术和熟悉地形的赵大锤,还有两个胆大的年轻战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的山路,向鹰愁涧摸去。
山风裹挟着水汽,吹在身上凉飕飕的。
路越来越窄,一边是陡峭湿滑的山壁,长满了青苔,另一边就是深不见底、雾气弥漫的涧谷,江水轰鸣声被山壁放大,震耳欲聋,仿佛巨兽在脚下喘息。
赵大锤说得没错,这地方真有点“鬼见愁”的意思。
终于,在几乎垂直的崖壁上,离地约七八米高的地方,一片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晰的刻痕映入眼帘。
那刻痕深入石壁,历经风雨,边缘已经圆钝,但字形古朴,依稀可辨。
“当归!你看!”白术指着最上面几行,“那字……像是药方!”
当归仰着头,眯起眼仔细辨认。
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他也顾不上擦。“是方子!赵段长,劳驾您,托我一把!”
一个年轻战士立刻蹲下,让当归踩上他的肩膀,另一个战士和赵大锤紧紧扶住。
当归的身体在湿滑的崖壁前显得格外单薄,但他动作异常敏捷,像只壁虎般贴近了岩壁,用手指细细摩挲着那些古老的刻痕。
“认出来了!”当归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是古栈道医工留下的急救方!因地、因时制宜的方子!一共三条!”
他逐字逐句地大声念出来:
“其一,蛇毒急方:遇竹叶青、烙铁头等山中毒蛇咬伤,速取七叶一枝花鲜根捣烂敷创口,寻半边莲、鬼针草煎汤频服,可缓毒性,速求医!”
“其二,暑溺昏厥:酷暑坠水或高温昏仆,速离险地,掐人中、涌泉穴,以通关开窍。取鲜薄荷、佩兰叶捣汁灌鼻,或刮痧颈背,待醒,灌服绿豆甘草汤。”
“其三,栈道塌伤:坠石压埋,骨断筋折,切不可强拽硬拉!先固其颈腰,护住要害。就近寻大蓟、小蓟、旱莲草鲜品大量捣烂外敷止血,内服童便护心脉,再寻接骨木、透骨草煎汤续服,待平稳方可移动求治!”
棚子里,众人听得鸦雀无声。
这些方子用的全是山野间极易寻到的草药,方法也简单直接,透着一股子与天争命、因地制宜的机智和彪悍的生命力。
“好家伙!”赵大锤听得直咂嘴,“古时候的人,命也是挂在裤腰带上的,这法子够野,也够实在!”
白术眼中精光闪动:“妙!妙啊!这第三条,‘固颈腰’、‘护要害’,是防二次损伤;用大蓟小蓟旱莲草止血,童便或盐水护心,都是就地取材的急救法门。古人这智慧,真是从血泪里摔打出来的!当归,这第三条的思路,不正合咱们眼下高空失衡的难题吗?他们固的是塌方压埋之伤,我们固的,是这悬空失足之险!道理相通,都是要稳住根本!”
当归被搀扶下来,浑身泥水,脸上却带着兴奋的红晕:“正是!哥,你看这方子最后强调‘待平稳方可移动’,核心就是一个‘稳’字!咱们要让工人在钢梁上‘稳’,关键也在固本培元,强其心志,调其气血,使下盘生根,神志清明!”
他转向惊魂未定的小刘和那几个年轻战士,语气沉稳而充满力量:“兄弟们,古人在这么险的地方修栈道,靠的不光是力气,还有这份急智和保命的本事!咱们今天站在钢梁上修大桥,为的是子孙后代的通途,比古人更有底气!别怕,我们有法子!”
回到工棚,当归和白术立刻开始准备。
白术负责熬煮一大锅提神益气、安神定志的药茶,用的是黄芪、党参、酸枣仁、远志等药材,药香很快驱散了棚内的浊气。
当归则摊开针包,取出最长最韧的几根毫针。
“来,小刘,还有你们几个新上高空的兄弟,都过来!”当归招呼道,“咱们用老祖宗的针,帮你们在钢梁上扎下根!”
工人们围拢过来,好奇又带着几分敬畏地看着那闪亮的银针。
当归让小刘坐定,解释道:“百会穴,在头顶正中,总督一身阳气,刺之可醒脑提神,驱散恐惧昏沉。”
说着,手指精准地找到位置,银针轻捻而入。
小刘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气直透天灵,原本混沌发胀的脑袋顿时清明了不少,呼吸也顺畅了。
“涌泉穴,在脚心,”当归又蹲下,脱掉小刘湿透的鞋袜,“此乃肾经井穴,肾主骨生髓,通于脑。刺之可引气血下行,如树根深扎大地,稳住下盘。”
针入涌泉,小刘立刻感到一股温热感从脚底升起,沿着小腿向上蔓延,原本有些发虚发飘的腿脚,似乎真的多了几分沉实的力量。
接着是“三阴交”、“足三里”、“内关”等穴位。
当归下针如飞,手法沉稳而迅捷,每一针都带着明确的目的:或调畅气血运行,或舒缓紧张筋挛,或增强肢体协调。
“感觉咋样?”赵大锤迫不及待地问。
小刘试着站起来,走了几步,又蹦了蹦,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神了!秦大夫!脑袋不懵了,心里也不慌了!这脚底下……好像踩实了!不像刚才,总觉得踩在棉花上,风一吹就想飘!”
其他几个接受针灸的年轻战士也纷纷点头,脸上有了血色,眼神也坚定了许多。
雨还在下,但小了许多。
抢修任务刻不容缓。
工人们再次爬上湿漉漉、冰冷冷的钢梁。
这一次,接受过针灸的新兵们,动作明显沉稳了许多。
他们紧握着冰冷的钢铁,脚步不再虚浮,眼神专注地盯着脚下的方寸之地,每一次落脚都显得坚定有力。
狂风卷着雨丝抽打在脸上,钢梁在风雨中微微震颤,但他们牢牢地钉在上面,挥动着沉重的工具,敲击声、号子声,重新在风雨中的邕江大桥工地上响亮起来。
白术站在桥下临时搭起的雨棚里,仰头望着高处那些在风雨中奋力拼搏的身影,特别是小刘那挺直的脊梁,长长舒了口气。
当归站在他身边,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他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雨幕,看到了崖壁上那些沉默千年的古老刻痕。
“哥,你看,”当归轻声说,“古人的方子刻在石头上,救的是血肉之躯的急难;咱们的针扎在人身上,稳的是悬空百尺的心神。医道千年,变的不过是皮相,这‘因天之时,就地之材,救人之急,固本培元’的根子,从来没变过。”
白术用力点点头,看着钢梁上稳固的身影,又看看身边目光沉静的当归,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是啊,前人凿的窟窿,照见的是后人的路。这钢梁上扎下的根,连着的是咱老祖宗传下来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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