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的土台子下喊声震天,头黑压压全是人脑袋。
秦当归眼皮沉得像挂了秤砣,耳朵里嗡嗡响,好半天才听清台上喇叭筒的吼叫:“秦白术你要承认错误!”
他猛一激灵,抬头,正看见两个穿绿军装的公安,死命把秦白术的脑袋往下按。
他梗着脖子不肯低,膝盖却“咚”一声砸在台子上——碎瓷片!当归看得真真儿的,那是他们从朝鲜带回来的青花药瓶的碎片,亮晃晃地撒了一地。
血立刻从白术的旧军裤里洇出来,暗红一片。底下人群跟着喊口号,拳头举得像刺猬。
当归喉咙发干,一股血直冲脑门。他扒开前头的人,踉跄着往前挤,嗓子扯得变了调:“我有材料揭发!重大材料!”
这一嗓子又尖又利,硬是把震天的口号压下去一截。
台上拿喇叭的头头,是个长着青春痘的瘦高个,眼一横:“你谁啊?揭发谁?”
“揭发他!秦白术!”当归喘着粗气,手指头戳着台上的白术,“他有祖传的黑医书!毒害人民的秘方!藏得深!”
他手抖着从怀里最贴身的口袋,摸出个油纸包,层层揭开,露出一本蓝皮线装册子,封皮上用毛笔写着《黑医罪证录》五个大字,墨迹乌黑。“全在这里头!他祖上给皇帝老儿、军阀头子都看过病,喝人血!”当归把册子高高举过头顶,纸页哗啦啦响。
瘦高个眼睛一亮,几步冲下台,一把夺过去。册子被他粗鲁地翻动,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盖着鲜红大印的纸飘了出来,落在碎瓷片上。
瘦高个捡起来,展开一看,嘴巴张大了——那是秦白术的志愿军复员证,内页清清楚楚印着“荣立二等功一次”,旁边还有部队番号的大印。
后半夜,牛棚里冷得像冰窖。烂稻草的霉味混着牲口的臊臭,直往鼻子里钻。
“当归,你怎么活着回来?”白术拽着当归一个劲儿的追问!
“我也不知道,糊里糊涂就回来了!”当归也不明所以。
两人狼狈不堪的叙述着这几年的风雨…
“不是我!不是…”一个劲儿的梦话连连。角落里,白天押送他们的人,叫小蒋的,缩成一团打摆子,牙齿磕得咯咯响,脸烧得通红。看守他们的另一个红卫兵靠在门口打盹。
白术挪过去,声音压得低低的:“烧狠了,再烧要出事。”
小蒋迷迷糊糊,带着哭腔:“报应…活该…”
白术没吭声。他背对着门口,身子挡住看守可能瞥过来的视线,手伸进自己那条磨破了的裤腰缝里,指甲用力一抠,捻出三根寸把长的银针,针尾还带着线头。他手指在小蒋滚烫的额头上一沾,飞快地摸到印堂、太阳穴的位置。
针尖在袖口上蹭了蹭,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手腕一沉一捻,两根针就悄没声地扎进了小蒋的头皮穴位。小蒋“唔”了一声,绷紧的身子软了点。
白术的手又探向他脖子后面,摸索着大椎穴的位置。就在这时,门口看守的脑袋动了一下。
守在牛棚破窗口的当归立刻捏住嘴唇,喉咙里发出几声极轻微的鸟叫:“咕—咕咕…咕—咕咕…”三声短促,两声悠长,间隔分明。这是当年在朝鲜坑道里,他们约定好的暗号,对应气血流注肺经的寅时。
白术的手停住,屏住呼吸。看守嘟囔了一句梦话,脑袋又耷拉下去。
白术的手指才稳稳落下,第三根针迅速刺入小蒋的大椎穴,指肚在针尾轻轻一旋。小蒋长长吐出一口滚烫的浊气,紧咬的牙关松开了,呼吸渐渐沉下去,身上吓人的高热像退潮一样开始往下走。
天快亮前那阵最黑最冷。小蒋的烧退了,昏睡过去。当归靠在冰凉的土墙上,顶着棚顶漏风的破洞,一点睡意也没有。脚底下湿冷的烂稻草硌得慌,他无意识地用脚拨弄着,想找个稍微干点的地方。脚趾头忽然碰到个硬邦邦的小方块,埋在稻草底下。
他挪开脚,借着窗口透进来的鱼肚白,伸手摸过去。是个塑料皮的小本子,红卫兵的工作证。估计是白天那个瘦高个搜身时不小心掉的。
当归把它抠出来,塑料皮冰凉。他翻开,第一页贴着张一寸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个圆脸年轻人,剃着平头,咧着嘴笑,晒得有点脱皮。
这眉眼…这敦实的下巴…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像炸开了锅!这不是别人,是韦宝军!是当年在佛子岭水库工地上,那个发高烧差点抽过去、被秦白术用三棱针在手指头尖放血救回来的小民工韦宝军!
几年不见,他长大了,穿上绿军装了!照片旁边印着名字:韦卫东(原名韦宝军),公安分局三支队。
当归把工作证猛地合上,塞进自己最里层的衣兜,心脏在肋骨后面咚咚地撞,像要跳出来。他扭过头,看向牛棚角落——秦白术靠在墙上,闭着眼,眉头还是习惯性地拧着,裤腿上干掉的血迹黑黢黢一片。窗外的天色,一点一点地灰白起来。
次日清晨,牛棚的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冷风灌进来。瘦高个公安带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面容严肃的中年人站在门口,目光锐利地扫过牛棚,最后落在秦白术身上。
“哪个是秦白术?”中年人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腔调。
白术扶着墙站起来,腿上的伤让他晃了一下:“我是。”
中年人走上前,没看旁边的守卫,直接问:“四野的?立过功?”
白术挺直背,尽管脸色苍白:“是。四野三纵医疗队,立过二等功。”
中年人点点头,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正是昨天掉出来的那张复员证复印件,上面鲜红的部队印章和二等功记录格外醒目。他把复印件递给旁边的瘦高个。
“看清楚。秦白术同志是革命军人,立过战功。对他的调查,要按政策办,不能搞特殊化,不能污辱人格。”中年人的话像铁块砸在地上。他又看向当归,当归连忙也报出自己的部队番号和立功情况(同样二等功)。
瘦高个看着那张盖着大红章的立功证明,脸上青春痘涨得通红,拿着复印件的手有点抖。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硬邦邦地一挥手:“把…把他们的牌子摘了!先…先关着!等调查结果和上级指示!”
看守七手八脚地把白术脖子上的木牌子摘下来,扔在地上。那中年人临走前,深深看了白术和当归一眼,没再多话。
牛棚的门重新关上,比之前关得松了点,透进的光线也多了些。当归扶着白术慢慢坐下,两人都没说话。白术低头看着自己裤腿上干涸的血迹,伸出粗糙的手指,在那块木板的边缘,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抠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强迫症似的,要把那污秽抠掉。
当归靠在墙边,手隔着衣服按着内兜里那个硬邦邦的工作证。韦宝军(韦卫东)那张年轻带笑的脸在他脑子里晃。他抬头,从牛棚破门的缝隙望出去,外面天已大亮,阳光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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