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值初秋，那家效益一直不咋样的小锅炉厂出大事了。一声闷响，老旧的锅炉扛不住压力，炸了。虽然不是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但也够呛，灼热的水汽和碎片撂倒了好几个工人。
消息像风一样刮到“白术当归诊所”时，秦当归正给一个老太太揉着肩膀。
来报信的人嗓子都喊劈了：“秦大夫！快！锅炉厂炸了！伤了好多人，卫生所挤不下，都躺走廊了！”
当归手里的动作猛地停住，白术正在里屋碾药，闻声像豹子一样窜出来，二话不说，抓起那个最大的、印着红十字的旧急救箱，低吼一声：“当归，走！”
诊所离锅炉厂不远，两人几乎是跑着过去的。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一片鬼哭狼嚎。狭窄的走廊里，水泥地上躺着、靠着七八个工人，个个灰头土脸，有的衣服被燎破了，露出的皮肤上起着吓人的水泡，更多的是抱着胳膊抱着腿惨叫的——那是被飞溅的零件或倒塌的杂物砸伤、压伤的。
厂里唯一的卫生员早就抓了瞎，抱着个药箱团团转，不知道先顾哪个好。
闻讯赶来的县医院救护车还没到，喇叭声在远处凄厉地响着，但感觉远水救不了近火。
秦白术目光如电，快速扫过现场，立刻锁定了一个伤情最重的老工人。
那老师傅一条腿以极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明显是开放性骨折，白森森的骨头茬子都隐约可见，血流了一地，人已经疼得意识模糊，哼哼的力气都没了。
“得赶紧固定！不然这腿保不住，人也得休克！”白术说着，就打开急救箱，拿出绷带，同时眼睛飞快地四处搜寻，瞬间从旁边的废墟里抽出一根粗细合适的、略微弯曲的钢筋条，又让人赶紧找来几块平整的木板。
他蹲下身，准备用木板和钢筋给老师傅做紧急外固定。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蓝色中山装、梳着干部头、脸色铁青的中年男人冲了进来，是锅炉厂的厂长。
厂长一看白术拿着钢筋木板要对重伤员下手，再看他一身旧衣裳（出诊匆忙没穿白大褂），顿时火冒三丈，指着白术的鼻子就吼：“你干什么的！谁让你乱动我的工人的！拿根破钢筋想干啥？等县医院的救护车！出了事谁负责？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厂长的怒吼震得走廊里嗡嗡响，其他工人的呻吟声都小了下去，目光都集中过来。
白术的动作不停，他不是怕，而是懒得跟这种外行纠缠，但伤情不等人，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就在这时，秦当归脑壳一动，猛地一步跨到厂长面前。他没喊没叫，只是用一种异常沉静的眼神看着厂长，然后，缓缓地从自己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一枚已经有些褪色，但依旧能看出不凡的勋章——抗美援朝纪念章。
当归把它郑重地别在自己胸前，抬起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远处的救护车喇叭和现场的嘈杂：“厂长同志。责任我负。”
他指着地上奄奄一息的老师傅，又指了指那枚勋章：“当年在朝鲜，美国佬的炸弹下来，缺医少药，夹板？没有！干净的纱布？没有！怎么办？用树枝捆，用绑腿扎，用烧红的刀止血！就那样，我们作为医疗队员，也从鬼门关抢回不少人命！”
他的目光扫过现场所有受伤的工人，最后回到厂长脸上：“现在，等？等救护车来了，他的腿血都流干了，神经也坏死了，就算接上也是个废人！我们是在救他的腿，救他的命！您说，谁负责？”
那枚沉甸甸的勋章，那段沉甸甸的经历，像一记无声的重锤，砸在了厂长的心口上，也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厂长张着嘴，看着当归胸前那枚代表着一代人牺牲和奉献的勋章，又看看地上生命垂危的老工人，那句“等救护车”再也喊不出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就在厂长噎住的这几秒钟，秦白术已经不再理会他。他手下极快，用酒精冲洗伤口，手法精准地将骨折处初步复位，然后用木板和那根擦干净的钢筋条紧紧固定，再用绷带层层捆扎结实。
整个过程又快又稳，带着一种战场上练就的、令人心安的果断力。 固定完成，伤员的腿被妥善地支好，虽然人还昏迷着，但扭曲的肢体被矫正，血流似乎也缓了一些，看着不再那么吓人。
嘈杂混乱的锅炉房走廊里，似乎安静了一瞬。其他受伤的工人看着这一幕，眼神里多了些信任和期盼。
厂长哑口无言，默默地退到一边，掏出烟，手有点抖地点上。
就在大家都稍微松了口气，当归也以为危机过去时，走廊入口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严肃的询问：“伤员在哪里？我们是县卫生局和医政科的！”
只见两个穿着四个口袋干部服、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在一个厂干部陪同下快步走来。
显然是厂里有人见事情闹大，向上汇报了。 为首的干部一眼就看到了地上刚刚被白术处理过的重伤员，以及那显眼的、用钢筋和木板做的临时夹板。
他的眉头立刻紧紧皱了起来，脸色一沉。 “这是谁处理的？”干部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性，目光严厉地扫过现场，“这符合操作规范吗？骨折固定是能随便用这些来历不明的材料乱来的吗？感染了谁负责？后续治疗出了问题谁负责？你们的行医资格证呢？拿出来看看！”
这一连串的质问，比厂长刚才的怒吼更专业，也更致命。直接指向了行医资质、操作规范、医疗风险这些核心问题。
厂长刚刚被勋章压下去的气焰，似乎又有点冒头，在一旁小声补充：“是啊，领导，我就说这不合规……” 刚刚建立的些许信任瞬间又有崩塌的危险。
秦当归的心又提了起来，资质问题一直是他们这类“赤脚医生”的软肋。
秦白术擦拭手上血污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更加深邃，仿佛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过往。
就在卫生局干部准备进一步追究时，秦白术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直接回答资质问题，而是指着伤员的伤腿，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沙场老兵特有的分量：“领导，我们是旁边的当归白术诊所的，执照没带来。规范很重要，但请问，是守着规范看着他的腿坏死截肢规范，还是用一切可用之法保住他的腿规范？”
他不等干部回答，继续说道：“这钢筋，我用火烤过，酒精浇过，比不干净的木板更接近无菌。这固定手法，是当年在朝鲜战场，苏联军医和国内专家联合培训的战地急救标准，比现在很多医院的手法更直接有效。你要看资格？”
他猛地撩起自己的旧褂子，露出腰间一道狰狞的疤痕：“这是在上甘岭被弹片刮的，当时救护所被炸，药品奇缺，我的资格，就是靠着类似这样的土办法，给自己止了血，撑到了救援！后来在师部医院考核，我的战地急救得分是全优！你要看这个资格证明吗？”
他又指向当归胸前的勋章：“他的资格，是这枚勋章背后，成千上万我们用这种‘不规范’的办法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战友！今天，如果因为我们用了‘不规范’的法子保住这位工人的腿而受处分，我认。但如果因为死守规范而耽误了救人，这责任，” 他目光如电，直视那位干部：“您来负吗？”
这一番话，混合着战场的铁血记忆、专业的自信和救人的赤诚，重重地戳在现场每个人的心上。
那疤痕，那勋章，那不容置疑的战地经历，形成了一股强大的、难以辩驳的气场。
卫生局的干部张了张嘴，看着白术身上那股经历过生死的气魄，又看了看地上确实得到了及时处理的伤员，再看看周围工人们期盼的眼神，最终把那些关于资质的官话套话生生咽了回去。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非常时期，特殊处理……也，也不是不行。但后续必须立刻转送县医院，进行正规清创和进一步治疗！我们会跟进情况！” 危机再次化解。
白术不再多言，低头继续检查其他伤员。
当归赶紧招呼着厂里人准备担架，尽快转运。
那根承担了重要使命的钢筋，静静地留在伤员腿边，仿佛一枚无声的军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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