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建国瓷厂的施釉车间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泥腥气和釉料的刺鼻味儿。
老窑工赵德顺扶着腰，一步一挪地蹭到长条案板前，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子。
“哎哟…嘶…” 他刚想弯腰去拿釉桶，一阵钻心的疼就从腰眼直窜到小腿肚，腿一软，差点栽倒。
旁边刷碗胎的小徒弟王柱子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他：“赵师傅！您这腰腿病又犯了？快坐下歇歇！”
赵德顺摆摆手，脸色灰败得像蒙了层窑灰：“歇？歇不得哟，这批国庆献礼瓷的釉上得紧…咳咳…老毛病了，忍忍就过去了。” 可他那紧皱的眉头和发颤的手，瞒不了人。
车间主任老李正好巡查过来，见状眉头拧成了疙瘩：“老赵，你这不行啊，脸都白了！快去找厂卫生所看看！”
“看啥？”赵德顺喘着粗气，声音里透着无奈，“卫生所那西药丸子，吃了多少回了？顶个屁用！拍片也说骨头没事儿，就是疼…这腰杆子，怕是真要撂挑子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飞到了正在维修煤气发生炉的白术和当归耳朵里。
白术放下扳手，用沾满油污的袖子擦了把汗，看向当归：“赵师傅那腰腿疼，怕不是简单的劳损。”
当归正琢磨着炉膛里气流不畅的问题，闻言眼睛一亮：“白术，你是说…那旧伤？”
白术点点头，眼神沉静：“当年朝鲜战场，他背上嵌了块小弹片，位置刁钻，取出来风险太大。这些年相安无事，怕是如今弯腰施釉多了，筋骨移位，牵动了它。”
“那咋整？” 王柱子不知啥时候也凑了过来，一脸焦急，“赵师傅可是厂里的‘釉头把子’，没了他，这献礼瓷的釉色可要打折扣！”
当归搓着下巴，目光扫过车间里一排排待烧的素坯和釉桶，最后落在角落里几个废弃的青花小罐上，忽然有了主意：“白术，你看这样行不？咱们用拔罐的法子，给他通经活络，缓解压迫。但普通的火罐吸力怕是不够深…”
白术沉吟片刻，明白了当归的意思：“你是想…用这瓷罐？”
“对！” 当归拿起一个巴掌大的青花小罐，比划着，“瓷罐导热快，吸力足。咱再给它动点‘手脚’，在罐子内壁，照着足太阳膀胱经的走向，浅浅刻上纹路！这样拔上去，火气顺着经络走，劲儿能透得更深！咱就用窑口封窑后那点余火来加热罐子，省柴火还够劲！”
白术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法子…倒新鲜。青花为纹，经络为路，窑火为引。行，试试！”
说干就干。
当归找来废弃的薄胎青花小罐，用细金刚钻小心翼翼地在内壁沿着经络穴位刻下极浅的凹痕纹路。
白术则去准备上好的陈年艾绒。
第二天下午，窑口刚封火，余温正炽。赵德顺被请到了窑口旁一间相对安静的库房。
当归指着地上铺好的草席：“赵师傅，您趴下，把背露出来。”
赵德顺将信将疑，嘴里嘟囔着：“俩后生…搞啥名堂哟…”
但还是依言趴下，露出了黝黑精瘦、布满劳作痕迹和一道醒目旧疤的脊背。
白术点燃艾绒，丢进当归特制的青花小罐里，迅速在罐口一晃，驱散些空气，然后“啪”地一声，稳稳扣在赵德顺腰眼附近的肾俞穴上。
“哎哟！烫！” 赵德顺叫了一声，但随即感到一股温热深沉的吸力透皮而入，那钻心的酸痛感竟真的松快了一点点，“咦？…有点门道…”
紧接着，当归如法炮制，沿着膀胱经的大肠俞、关元俞、小肠俞、膀胱俞、秩边、承扶一路向下，直到殷门穴，一连扣上了七八个冒着袅袅艾烟的青花小罐。
赵德顺只觉得一股股热流在皮肤下、筋骨里窜动，暖洋洋的，舒服得直哼哼：“嗯…舒坦…这热乎劲儿，往骨头缝里钻呢…”
库房门口，不知何时悄悄站了一个人。
是刚来探亲不久的潘玉兰。她脸色有些苍白，手里捧着个搪瓷缸，里面是给白术和当归熬的绿豆汤。
她看着白术专注地调整罐位，当归细心观察着罐下皮肤的颜色变化，眼神复杂。
就在大家都以为效果显着时，意外陡生！
扣在赵德顺殷门穴的那个青花罐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发出“咔哒咔哒”的异响！
罐口边缘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紫黑肿胀，仿佛罐子底下有个活物在拼命顶撞！
“不好！” 当归脸色一变，俯身仔细观察罐口边缘和赵德顺小腿的细微抽搐，“爹！罐子不稳！吸力乱了！赵师傅左腿在抽筋！”
白术目光如电，瞬间锁定赵德顺腰背旧疤附近：“不是抽筋！是他背上那块‘老铁’（弹片）移位了！压迫了坐骨神经根！” 他话音未落，赵德顺已经痛得惨叫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
“快！起罐！” 白术低喝。
当归手疾眼快，正要按压罐口边缘皮肤放气起罐——
“啊——！”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
众人猛地回头，只见潘玉兰手里的搪瓷缸“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绿豆汤洒了一地。
她一手死死捂住心口，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软软地顺着门框滑倒在地，双眼紧闭，人事不省！
“玉兰！” 白术的心猛地一沉，惊呼出声！
库房里一片混乱！赵德顺还在惨叫挣扎，潘玉兰又突然晕倒！
当归当机立断，顾不得起罐，一个箭步冲到赵德顺身边，右手拇指食指快如闪电，精准地掐在他小腿后侧的承山穴上，用力一按！
赵德顺腿部的痉挛奇迹般地被扼制住，惨叫变成了痛苦的呻吟。
几乎同时，白术已经扑到潘玉兰身边，将她平放在地，手指迅速搭上她的腕关脉。
触手冰凉，脉象沉细微弱，若有若无，还带着一种滞涩不畅的感觉。
他心头剧震，这绝不是简单的惊吓晕厥！
“当归！稳住赵师傅！我先救玉兰！” 白术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顾不上其他，立刻从随身携带的针包里抽出三根寸半长的银针。
灯光下，针尖闪烁着寒芒。白术眼神专注，屏息凝神，出手如风！
第一针，内关穴，直刺入针，捻转提插，手法沉稳，旨在宽胸理气，宁心安神。
第二针，膻中穴，针尖微微向上斜刺，捻转间带着一股柔和的透力，这是要振奋心阳，疏通气机郁结。
第三针，人中穴，短促强刺激！
“呃…” 随着人中穴的刺激，潘玉兰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但眼神涣散，充满了茫然和痛苦。
冷汗浸湿了她的鬓角。
白术稍稍松了口气，但眉头锁得更紧。
玉兰这脉象…心脉淤阻，肝气郁结之象极重！
绝非一朝一夕！
他之前竟未察觉如此凶险？
这边，当归趁着赵德顺痉挛稍缓，迅速而小心地逐个起下那些青花罐。
当起下那个剧烈晃动的罐子时，罐口下的皮肤赫然呈现一个深紫色的圆斑，中心点颜色最深，正是弹片移位压迫神经的位置！
“白术！玉兰婶怎么样？” 当归处理好赵师傅，立刻过来，看到潘玉兰虚弱的模样，心也揪紧了。
“暂时醒了。” 白术声音低沉，扶着玉兰坐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脉象很不好。心气大虚，肝郁血瘀…”
他看着妻子苍白如纸的脸和额头的冷汗，一股深深的自责涌上心头。
自己整天忙着厂里、病人，竟忽略了枕边人身体发出的警报！
“当…当归…” 潘玉兰气若游丝，勉强抬起眼皮看向当归，又看看白术，嘴唇翕动，“那…那罐子…晃得…我…我心里…慌…像…像被什么…攥住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手无意识地又捂向心口。
“别说话了，玉兰，歇着。” 白术轻轻拍着她的背，心如刀绞。
玉兰目睹拔罐异象竟诱发如此剧烈的心悸晕厥，她的心脏问题，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
“赵师傅，您感觉怎样？” 当归转向赵德顺。
赵德顺在徒弟的搀扶下坐起来，活动了一下左腿，虽然还疼，但那股钻心要命的抽筋感没了，他心有余悸地摸着腰：“哎哟…可算缓过来了…刚才那一下，真以为这条老命要交待在这儿了！多亏你们俩！那罐子…咋会那样？”
“是您背上那块‘老朋友’不安分了。” 当归解释道，指着那紫黑的罐印，“位置深，又正好卡在神经边上，拔罐的吸力一牵引，它就‘造反’了。”
“那…那现在咋办？” 王柱子焦急地问。
白术将虚弱的玉兰小心交给闻讯赶来的女工照料，转身走到赵德顺背后，手指在那深紫色的罐印中心及周围几个穴位仔细按压探查。
片刻，他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当归，取火针！” 白术沉声道。
当归立刻从针包里取出两根特制的、比针灸粗短、针身烧得通红的火针！
灼热的气息瞬间弥漫开。
赵德顺一看那烧红的针头，吓得一哆嗦：“白…白大夫…这…这要扎进去？！”
“放心，赵师傅。” 白术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他左手拇指精准地按在弹片压迫点附近的夹脊穴上，固定住那片区域紧绷痉挛的肌肉，“火针温通之力最强，能迅速化解瘀阻，温煦筋脉，稳住那铁疙瘩！就一下，快得很！”
话音未落，白术右手如电！
“嗤——” 一声轻微的灼响。
通红的针尖快进快出，精准无比地刺入深紫色罐印的中心点阿是穴，以及旁边两个关键的环跳穴和委中穴！
赵德顺只觉得被针扎的地方猛地一烫，一股强烈的、带着灼热感的酸胀瞬间扩散开，取代了原先尖锐的刺痛，那死死压迫着神经的“硬疙瘩”仿佛被烫化了似的，束缚感大减！
“哎…哎哟！” 赵德顺叫了一声，但这叫声里，痛苦少了，更多的是一种释放的舒坦，“热…热乎乎的…下去了！那股顶着的劲儿…真下去了！”
白术迅速起针，针孔处只留下一个微小的红点，连血珠都没渗。
他示意赵德顺慢慢活动。
赵德顺小心翼翼地扭了扭腰，又蹬了蹬左腿，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喜：“神了！白大夫！真神了！不那么疼了！能动了！”
虽然还有些酸胀，但比起之前那要命的疼，已是天壤之别。
车间主任老李目睹全程，激动地拍大腿：“好！好！白大夫，当归，你们这‘青花拔罐’加‘火针’，可救了老赵，也救了咱这批献礼瓷啊！我看这法子，得在咱全厂推广！那些有腰腿疼的老师傅们有福了！”
库房里响起一片赞叹声。
当归看着父亲，心中充满敬佩。
危急时刻，爹的沉稳、精准和那份对病人痛苦感同身受的仁心，才是真正的定海神针。
白术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
他走到潘玉兰身边，蹲下身，握住她依旧冰凉的手，看着她虚弱疲惫的脸，低声问：“玉兰，还心慌吗？”
潘玉兰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摇头，声音细弱：“好…好多了…就是…没力气…白术…我…我是不是…拖累你们了…”
“别瞎想。” 白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眼神坚定，“你好好养着，啥也别操心。有我在。”
他扶着玉兰站起来，对当归说：“当归，你帮赵师傅再调理下，巩固效果。我送玉兰回去休息。”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当归看到了父亲眼底深处那抹化不开的沉重忧虑。
当归郑重地点点头：“放心。这里有我。”
看着父亲搀扶着母亲蹒跚离去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当归的心也沉甸甸的。
玉兰突如其来的晕厥，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他和父亲的心头。
青花拔罐的奇效和推广的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阴霾冲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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