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风,像无数把小刀子,刮过景德镇的山野。
建国瓷厂的工棚四面透风,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
不少老窑工和体弱的工人,开始遭了罪。
“哎哟…我这老寒腿…钻心地疼…”
“肩膀也抬不起来了,像灌了铅…”
“晚上睡觉,这腰就跟断了似的,翻个身都难…”
车间里、食堂里,到处都能听到工人们痛苦的呻吟和抱怨。
阴冷的天气,加上常年潮湿的劳作环境,风湿骨痛这个老毛病,像瘟疫一样在工人中蔓延开来。
车间主任老李也愁眉苦脸,他的膝盖也隐隐作痛:“这鬼天气!再这么下去,生产任务可咋完成?”
白术看着工友们痛苦的样子,眉头紧锁。
他走到一个正扶着腰、龇牙咧嘴的老工人身边:“老张,伸手,我看看脉。”
白术三指搭上老张的腕关,脉象沉紧濡缓,典型的寒湿痹阻。
“白术师傅…有法子吗?这疼起来真要命啊…” 老张眼巴巴地看着他。
白术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厂区边缘那座废弃多年、依山而建的巨大龙窑上。
龙窑像一条沉睡的土龙,窑身长数十米,依山坡倾斜而上,窑膛内部空间巨大。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成型。
“老李,” 白术指着龙窑,“你看那老家伙,荒着也是荒着。咱把它拾掇拾掇,改成个…大灸舱!怎么样?”
“大灸舱?” 老李和工人们都愣住了。
“对!” 白术眼中闪着光,“龙窑结构好,保温性强!咱在窑膛里铺上厚厚的干艾草,利用它本身的余热,或者再生点小火,让艾烟充满整个窑膛!工人们进去,或坐或躺,让带着药力的艾烟熏蒸全身!这不就是个超大号的‘温灸’吗?专门对付这寒湿痹痛!”
“嘿!这主意…新鲜!” 老张眼睛一亮,“艾草是好东西啊!祛寒湿,通经络!咱乡下冬天还用艾叶水泡脚呢!”
“能行吗白术师傅?那么大地方,得多少艾草?” 老李有些顾虑。
“艾草漫山遍野都是,发动大家去割!” 当归立刻接口,他理解了父亲的想法,并且想得更细,“白术,光铺艾草熏蒸,效果可能不够均匀。我琢磨着,可以用咱们烧废的匣钵(装瓷坯入窑的耐火陶盆)碎片,打磨光滑,做成不同形状大小的‘灸砖’,上面刻上经络穴位图。人躺在里面,把灸砖放在对应的穴位上,这样艾烟的热力和药力就能更集中地透进去!”
“好!这法子妙!” 白术赞许地拍了拍当归肩膀,“就这么干!”
说干就干。
厂里一声号召,工人们热情高涨。
割艾草的队伍浩浩荡荡开向后山,很快割回来小山一样的干艾草。
几个手巧的老工人负责打磨废匣钵片,当归在一旁指导,在陶片上刻出清晰的穴位标识。
清理龙窑是个大工程。
废弃多年,里面满是尘土、蛛网和鸟兽的粪便。
工人们戴着口罩,挥汗如雨地清扫。
几天后,巨大的龙窑内部焕然一新。
窑底和两侧的窑床上,铺上了厚厚一层金黄松软的干艾草,散发着浓郁的、沁人心脾的药香。
窑壁高处,还开了几个小小的透气孔。
当归设计的各种“灸砖”——有方形的适合垫在腰下(肾俞、命门),有长条形的适合放在腿侧(足三里、阳陵泉),还有圆饼形的适合握在手心(劳宫穴)或踩在脚底(涌泉穴),都整齐地码放在窑口。
“龙窑保健站,开舱咯!” 老李兴奋地宣布。
第一批体验的是几个风湿痛最严重的老工人。
他们在当归的指导下,脱掉厚重的外套(穿着单衣),或躺或坐,将刻有穴位的灸砖放置在身体疼痛的关键部位。
白术亲自在窑膛尾部,靠近烟道口的地方,点燃了一小堆干燥的松针引火,然后小心地将火种引燃了铺在最下面的艾草。
橘红色的火苗温柔地舔舐着干燥的艾叶。
“嗤…”
一股浓郁、醇厚、带着独特苦香的乳白色艾烟,如同有生命的云团,缓缓升腾而起!
迅速弥漫开来,充满了整个巨大的窑膛!
温暖!无比的温暖!
带着药力的暖流,透过单薄的衣衫,温柔地包裹住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渗透进酸痛的筋骨。
“唔…舒服…真舒服…” 老张躺在艾草堆上,后腰垫着刻有“肾俞”、“命门”的灸砖,只觉得一股股温热的气流顺着灸砖上的穴位往骨头缝里钻,那钻心的寒气仿佛被一点点逼了出来,舒服得他直哼哼。
“热乎乎的…这肩膀…松快多了…” 另一个老师傅活动着胳膊,一脸享受。
窑膛里光线昏暗,只有艾草燃烧发出的微弱红光和弥漫的、带着药香的白色烟雾。
工人们低声交谈着,赞叹着,气氛温暖而祥和。
当归看着这一幕,心中充满成就感。
他拿着个小本子,在窑口记录着温度和工人们的感受。
白术则守在点火口附近,随时注意火势。
一切似乎都很完美。
然而,意外总是在最不经意的时候降临。
也许是艾草铺得太厚,也许是通风口设计还不够合理,也许是工人们沉浸在舒适中忘记了时间…
渐渐地,窑膛内的烟雾变得越来越浓,越来越厚。
原本乳白色的艾烟,开始带上了一丝灰蒙蒙的色调。
空气也变得有些滞重。
“咳咳…” 靠近窑膛深处的老张最先感觉不对劲,他咳嗽了几声,觉得胸口有点发闷。
“秦大夫…这烟…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另一个工人也瓮声瓮气地说,声音带着点喘。
当归心头一紧,立刻探头进去看。
只见窑膛内白茫茫一片,能见度极低!
他深吸一口,立刻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不好!缺氧了!
艾草燃烧消耗了大量氧气!
“快!快出来!里面缺氧了!” 当归朝着窑膛内焦急地大喊!
但里面的工人似乎反应迟钝了!
“老张!王师傅!快出来!” 当归急得直跺脚!
白术也发现了异常,立刻用铁锹压灭了点火口的余烬!
但窑膛内温度很高,艾草还在阴燃,浓烟一时半会儿散不去!
“当归!快!拆通风口!加大通风!” 白术当机立断。
窑膛入口狭窄,一次只能容一人弯腰进去。
当归毫不犹豫,抓起一把铁锤,一头冲进了浓烟弥漫的窑膛!
“当归!小心!” 白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窑膛内,浓烟滚滚,热浪扑面,刺鼻的艾草烟味呛得人睁不开眼,喘不上气。
当归强忍着窒息感,摸索着冲向窑壁高处那几个预留的透气孔位置。
他记得那里有几块是用活动陶砖临时封住的。
“咳咳…老张…王师傅…坚持住…” 当归一边咳嗽一边在浓烟中摸索,眼泪鼻涕都被呛出来了。
终于摸到了!他抡起铁锤,用尽全身力气砸向一块封堵的陶砖!
砰!陶砖碎裂!
一股新鲜的、冰冷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
当归精神一振,顾不得许多,又奋力砸向旁边几块!
砰砰砰!
更多的通风口被打开!
浓烟找到了出口,开始翻滚着向外涌出!
窑膛内的空气开始流通。
当归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光,看到离他不远处,老张和另外两个工人已经瘫倒在艾草堆上,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昏迷不醒!
“快进来帮忙!人晕了!” 当归嘶哑着嗓子大喊,同时扑过去,用力将老张往窑口方向拖。
白术和外面等待的工人立刻冲了进来。
大家七手八脚,将昏迷的三人迅速抬出了龙窑,平放在外面冰冷的泥地上。
新鲜空气一激,三人剧烈地咳嗽起来,但依旧神志不清,呼吸微弱。
“掐人中!” 白术一边下令,一边迅速蹲下,手指搭上老张的腕关。
脉象沉细微弱,几不可寻!
这是气脱欲绝之象!极度缺氧导致!
当归也顾不上自己呛得肺疼,立刻取出银针。
情况危急,常规复苏效果太慢!
“火针!强通心脉!” 当归急声道。
“好!” 白术毫不犹豫,从针包里抽出两根特制的粗火针,在随身携带的酒精灯上烧得通红!
他眼神锐利如鹰,出手快如闪电!
第一针,百会穴!通红的针尖直刺而入,深达骨膜!强烈的灼热刺激瞬间直冲脑府,唤醒心神!
第二针,膻中穴!火针直刺,捻转提插!振奋心阳,强通胸中宗气!
几乎同时,当归的针也到了!
内关穴!小针灸直刺,强刺激捻转!宽胸理气,宁心复脉!
足三里穴!强刺激,补气固脱!
随着火针和毫针的刺激,老张的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长长的抽气声,青紫的脸色开始缓缓褪去!
另外两个工人在同样的急救下,也相继恢复了微弱的呼吸。
“活了!活过来了!” 围观的工人们激动地欢呼,不少人抹起了眼泪。
白术和当归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冷汗早已湿透衣衫。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吹过龙窑敞开的窑口,将窑内残余的、尚未散尽的艾烟卷了出来。
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那被风卷出的、稀薄了许多的乳白色艾烟,在窑口外清冷的空气中,并没有立刻消散,而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缓缓流动、凝聚…
渐渐地,竟在众人眼前,勾勒出了一幅模糊却脉络清晰的图案!
那图案,如同人体的侧面投影,有头,有躯干,有四肢。
而在躯干部位,特别是肝区附近,几条烟雾形成的“线”显得格外粗重、扭曲、淤塞,颜色也似乎更深沉一些!
“这…这是啥?” 工人们都看呆了。
当归和白术也震惊地看着这幅由艾烟构成的奇异“经络图”。
白术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肝区淤塞的烟雾图案上,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和苍白!
一个可怕的想法如同冰锥般刺入他的脑海!
这幅烟图所显示的肝经淤塞、气滞血瘀之象…竟与不久前他给妻子潘玉兰诊脉时,感受到的那股沉滞郁结、隐隐带着凶险的病机…惊人地吻合!
玉兰的心悸、晕厥、乏力、咳血…难道根源不在心肺,而在肝?!
是肝气郁结日久,横逆犯心,克伐脾土?!
“当归…” 白术的声音干涩而沉重,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指着那渐渐消散的烟图肝区位置,“你看…这像什么?”
当归顺着白术的手指看去,再联想到玉兰的病症,脑中仿佛划过一道闪电!
他猛地看向白术,眼中充满了同样的惊骇!
“白术…嗯是说…玉兰她…”
白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的悲恸。
“快!准备行李!我们…必须立刻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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