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开春,公社卫生院的日子越发难过了。
药柜空了一半,纱布绷带洗得发白还在用,唯一的听诊器胶管都裂了缝,拿胶布粘着。
来看病的人少,能交得起药费的人更少。
上面拨的款子一年比一年紧巴,卫生院的院长整天唉声叹气,几个正式工也磨洋工,没多少心思看病。
秦当归琢磨着小诊所的规模很难扩大,再了解到卫生院这光景,心里默默下定决心,终于在一个傍晚,拉着秦白术蹲在卫生院门口的石墩子上,说出了他那个超前且大胆的想法:“白术,你看……现在不是允许搞承包了吗?地里能包产到户,这卫生院……咱能不能也给它包下来?咱自己干,自负盈亏,总比现在这样半死不活地吊着强!”
秦白术正拿着块软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他那套宝贝银针,一根一根检查有没有弯折,闻言动作停都没停,硬邦邦撂下一句:“你又想挨批挨斗,别拉上我。”
他经历过困苦的十年,也厌恶计划外的不确定风险,尤其是这种可能触及红线的事情。
可当归这次来了轴劲儿,自己偷偷摸摸写了份申请报告,递到了公社。
这一下可炸了马蜂窝! 公社大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领导还没说话,下面已经吵成了一锅粥。
“胡闹!纯粹是胡闹!”卫生院的老会计拍着桌子,“卫生院是社会主义的福利单位!是能给个人承包的吗?这是原则问题!这是要走资本主义道路!”
“就是!他秦当归算老几?一个赤脚医生,还想当院长了?包下来?亏了算谁的?赚了钱是不是都进他个人腰包?这是剥削!”另一个正式工跟着嚷嚷。
“我看他就是想钱想疯了!拿着听诊器想当资本家!”难听的话一句接一句。
当归坐在角落里,脸涨得通红,想辩解几句,声音却被淹没在唾沫星子里。
秦白术坐在他旁边,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攥得紧紧的。
会议乱哄哄地开了一个多钟头,反对的声音占了绝对上风。
公社书记也皱着眉头,显然不看好这个提议。
就在这时,一直闷头抽烟的老支书猛地站起来,他年纪大了,脾气倔,这几年看着当归和白术成长的,本来还想帮腔说两句,一看这阵势,气得胡子直抖,指着那帮吵吵的人:“你们……你们这帮……咳咳……咳咳咳!”
他话没说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憋得紫红,猛地一张口,“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暗红色的血痰,整个人眼瞅着就往地上出溜,昏死过去!
会场瞬间死寂,随即大乱!
“老支书!”
“快!快叫医生!”
卫生院的院长和那几个正式工手忙脚乱地围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摇胳膊,可老支书牙关紧咬,面无血色,气息微弱,根本没用。
院长摸了摸脉搏,脸色发白,哆嗦着说:“不行……像是急症……得赶紧送大医院!”
可公社离区医院几十里地,这情况,能不能撑到都难说。
就在所有人乱作一团,不知所措的时候,秦白术猛地推开身前的人,低吼一声:“都闪开!”
他几步冲到老支书身边,半跪下来,手指快速搭了下老支书的颈动脉,再摸了摸脉搏。
下一刻,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从一直随身携带的针包里抽出一根三棱针——那是放血专用的针具。
“秦白术!你干什么!”有人惊呼。
白术根本不理,一手捏住老支书的一只耳朵,另一手持针,在耳尖最顶端的地方快速点刺了两下。
动作快、准、狠!几滴浓稠得发黑的血液立刻涌了出来。
接着他又抓起老支书的一只手,在中指指尖(中冲穴位置)同样快速点刺放血。
周围的人看得目瞪口呆,甚至有人想上来阻拦:“这……这能行吗?别乱来啊!”
当归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但他紧紧盯着白术的动作,心里隐约明白这是极其凶险的“闭症”,需开窍泄热,刺血急救是正法,只是这手法太过惊悚。
说也奇怪,那黑紫色的血滴答滴答流了十几滴后,颜色渐渐变得鲜红。
加上人中一针,老支书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长吁,紧咬的牙关松开了,灰败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一丝红润,眼皮颤动着,竟然慢慢睁开了!
“醒了!真醒了!”人群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老支书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最后目光落在还半跪在他面前,手指上沾着一点血迹,神情依旧冷硬的秦白术身上,又看了看旁边一脸紧张、额头冒汗的秦当归。
他虚弱地喘了几口气,像是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旁边人赶紧扶住。
老支书的目光扫过刚才那些激烈反对的人,他们此刻都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最后,他看向公社书记,用尽力气,颤巍巍地举起一只手,声音虽弱却异常清晰:“我……我支持……承包……就让……就让当归他们干……我……我这条老命……都是他们捡回来的……我信他们……”
会场里鸦雀无声。
所有的争论,所有的质疑,在这刚刚发生的、无比真实的急救场面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中医的银针,在这最危机的关头,为改革刺开了一条缝隙。
公社书记看着苏醒的老支书,又看看一脸刚毅的秦白术和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秦当归,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既然老支书也这么说,群众的生命健康确实是头等大事。秦当归同志的想法虽然大胆,但也是为了解决实际困难。公社原则上同意你们对卫生院进行承包试点的申请,具体细节……”
书记的话还没说完,会议室的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了。
公社卫生院的院长去而复返,脸色煞白,手里拿着一张刚收到的、从医院加急送来的化验单副本,老支书之前感觉不适时曾去检查过,结果刚出来。
院长声音发颤,几乎是喊着说:“书记!不能同意!不能让他们承包!老支书他……他刚才吐血昏迷,根本不是普通的急症!医院的化验单刚送到,老支书他……他是肺结核晚期伴咯血!这是烈性传染病啊!秦白术刚才那样放血,血喷得到处都是,在场所有人都可能被传染了!他们这不是救人,是在制造恐慌,扩散疫情啊!”
此话一出,如同晴天霹雳,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冻结,随即被更大的恐慌取代!
“什么?肺结核?”
“传染病?老天爷!”
“刚才那血……那血喷出来了……”
人群像炸了锅一样,下意识地纷纷后退,远离刚刚苏醒、还一脸茫然的老支书,也远离手指上还沾着血迹的秦白术。
空气中仿佛瞬间充满了无形的病毒。
刚才还支持承包的人立刻变了脸,反对派更是抓住了天大的把柄。
“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来着!他们就知道用土办法蛮干!”
“这下闯大祸了!这可是传染病!要死人的!”
“必须隔离!所有接触的人都要隔离!”
“秦白术!你这不是救人,你是害了大家!”
秦白术的身体猛地一僵,他低头看着自己指尖那抹已然干涸的黑红色血迹,又看向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的老支书,他的强迫症让他无法忍受“不洁”和“危险”,而此刻,他自己却成了“污染源”。
就在众人乱作一团,甚至有人想要冲出去报告防疫站时,秦白术猛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战场上历练出的、不容置疑的镇定:“都别慌!”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院长手中的化验单,又迅速落回老支书身上,仔细观察他的面色、舌苔,虽然虚弱,但并非阴虚痨瘵之象,再次搭上他的脉搏。
“不对!”白术猛地抬头,看向院长,语气斩钉截铁,“这化验单什么时候取的?取样前老支书是不是用了大量的抗生素或者退烧药?”
院长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回答:“是……是前天取的样,当时老支书感冒发烧,是用了点青霉素和安乃近……”
“问题就出在这里!”白术声音提高,压过现场的嘈杂,“大量抗生素或退烧药可能导致血液检查出现假阳性!而且,你们看,”他指向老支书刚刚咳出的、地上那摊变得鲜红的血,“血色已转红,非痨病之晦暗紫黑。其脉虽急数,却无痨病之细数无力之象,反是弦滑有力,这是肝火犯肺,迫血妄行!并非肺痨!是急怒攻心,加上外感引发旧疾,痰热闭阻心窍!”
他这番结合了现代医学疑点(药物干扰)和传统中医精准辨证(脉象、血色、病因)的分析,条理清晰,顿时让混乱的场面静了下来。那些准备冲出去的人停下了脚步。
秦当归此刻也终于从最初的慌乱中回过神来,他立刻蹲下,仔细查看老支书的情况,又回想刚才的脉象,眼睛一亮,急忙附和:“对!白术说得对!这不是肺痨的症候!是肝肺之火!刚才放血泻热是对症的!”
“你们……你们说是就是?化验单还能有假?”院长还在强辩,但底气已经不足。
“是不是,立刻再查一次就知道!”秦白术毫不退让,眼神逼视着公社书记,“书记,为了大家安心,也为了老支书的病能得到正确治疗,我请求立刻请区医院派专人,用最新设备重新为老支书做一次严格的痰培养和血液检查!在这之前,我和当归愿意隔离看护老支书,所有费用我们承包后负责!但如果查实不是肺痨,”他目光扫过刚才叫得最凶的几个人,“刚才同意承包的决定,必须立刻执行!”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既顾及了众人的恐惧,又展现了极大的责任和担当,更是将了反对派一军。
公社书记看着临危不乱、分析得头头是道的秦白术,又看看虽然紧张却眼神清亮的秦当归,再看看地上那摊已然变鲜红的血迹和呼吸逐渐平稳的老支书,心中已然有了判断。
他重重一拍桌子:“好!就按白术同志说的办!立刻联系区医院复查!在老支书复查结果出来前,承包试点筹备工作先行启动,由当归和白术同志负责!至于隔离看护……”他看向秦白术。
“我们负责。”秦白术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走到老支书身边,丝毫不顾忌那所谓的“传染病”,和当归一起,小心翼翼地将老人扶到椅子上坐下,开始为他进行进一步的针灸疏导。
刚才还恐慌的人群,看着他们二人镇定自若、勇于承担的样子,又听了那番有理有据的辩驳,疑虑和恐惧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敬佩和信任。
那场差点断送改革的危机,在秦白术精准的医术和果敢的担当下,被硬生生扭转了过来。
改革的缝隙,虽然惊险,终究还是被凿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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