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包公社卫生院的手续，在老支书那场意外的“现场演示”后，总算批下来了。
秦当归和秦白术搬进了那间破旧的院子。
两人把积攒的那点钱全投了进去，购置了最急需的药品和器械。
秦白术则发挥他的细心，把药柜擦得锃亮，所有药品分门别类，标签贴得一丝不差，针具消毒更是严格到近乎苛刻。
为了活下去，更为了真正实现“治病救人”的初衷，当归又提出了一个理想且更大胆的想法：对一些慢性病和顽疾，试行“按疗效付费”。
治好了，见效了，病人看着给点成本费或者诊金，家里实在困难的，给把青菜、几个鸡蛋也算数；要是没效果，分文不取。
这主意一传开，可比承包卫生院引发的震动还大。
“这成什么了？做买卖吗？讨价还价？”
“医者父母心！讲的是奉献！怎么能跟钱挂上钩？俗气！铜臭！”
“这简直是医德滑坡！社会主义的医生怎么能搞这一套？”
就连卫生院里唯一愿意留下来帮忙的小护士，都私下里跟当归说：“秦大夫，这……这能行吗？别人都把咱当怪胎了。”
压力最大的还是秦白术，他极其看重医者的声誉和规矩，这种看似“讨赏”的方式让他浑身不自在，好几次对着当归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用更严格的操作来抵消内心的不适，仿佛只有绝对的精准才对得起这份“交易”。
风言风语终于传到了县里。
县纪委派下了一个调查组，两名干部面色严肃地进驻了卫生院，要“了解情况”，“听取群众意见”。
他们在卫生院唯一那间还算完整的诊室里，摆开桌子，拿出记录本，召集了附近的一些村民，准备开座谈会。
气氛很压抑，调查组的干部语气虽然平和，但问的问题都很尖锐：“你们这个按疗效付费，具体怎么操作？是不是有钱就好好治，没钱就敷衍？是不是违背了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
来的村民大多面面相觑，不敢先开口。
当归站在一边，心里盘算着怎么解释，才能推广这个未来医疗理想纪念。
秦白术则冷着脸，在一旁整理他的银针，仿佛这事与他无关，只是偶尔瞥向调查组的眼神，带着警惕。
座谈会刚开始没多久，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拖沓声和呜咽声。
众人好奇地望出去，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竟然用双手撑着地，拖着两条软绵绵的、明显无法动弹的腿，一步一步地从院门口艰难地“爬”了进来！
他浑身沾满尘土，脸上又是汗又是泪，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卷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是……是村西头的赵老四！”有人认了出来，“他不是瘫了好几年了吗？县医院都说没治了！”
那汉子“爬”到诊室门口，仰起头，看着调查组的干部和满屋子的人，哇一声就哭开了：“青天大老爷！你们……你们可不能为难秦大夫啊！”
他奋力举起那卷红布，抖开，竟然是一面写着“妙手回春”的锦旗！
虽然做工粗糙，但四个大字却异常醒目。
“俺赵老四！瘫了三年了！县医院让俺回家等死！是秦大夫！是秦白术大夫！”他指着旁边冷着脸的白术，“用火针给俺扎！扎了三个月！没收俺一分钱！说等俺能站起来了再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俺现在！”
他说着，竟然用胳膊死死撑住门框，咬着牙，哆哆嗦嗦地、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上半身给撑了起来！
那两条软塌塌的腿虽然还无法站立，但显然已经有了一丝知觉和力量！
“以前……以前那些医生，收钱也不给俺治啊！就知道让俺躺家里等死！秦大夫救了俺的命啊！他这规矩怎么不好了？怎么就没医德了？俺觉得这才是天底下最好的规矩！”赵老四声泪俱下，每一句话都像锤子砸在每个人心上。
满屋子的人，包括那两位调查组的干部，都震惊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看着那面粗糙的锦旗和赵老四那双努力想支撑起身体的胳膊。
调查组的干部张着嘴，手里的钢笔还悬在记录本上，一个字都没写。
他们准备好的所有关于“资本主义倾向”、“医德滑坡”的提问，在赵老四这活生生的例子和哭诉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
他们看着激动的赵老四，又看看一脸朴实、甚至有些局促的秦当归，再看看旁边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事情的秦白术。
那位年纪稍长的干部默默合上了记录本，和同伴对视了一眼，眼神复杂。
最终，他们什么结论也没下，只是简单安抚了赵老四几句，又跟当归和白术说了句“具体情况我们会如实向上反映”，便离开了卫生院。
调查组的人刚走，院里看热闹的人也还没散尽，一辆白色的县卫生防疫站的车就呼啸着停在了卫生院门口。
几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面色严肃地走了下来。
为首的人亮出证件：“我们是县卫生防疫站的。接到群众反映，你们这里非法收治了一名肺结核晚期重症患者（指老支书），并且诊疗过程极不规范，存在重大公共卫生安全隐患。根据《传染病防治管理办法》，我们现在要依法对你们卫生院进行彻底消毒，并对所有密切接触者进行排查和隔离观察。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这话如同又一盆冷水，将刚刚因为赵老四的出现而缓解的气氛再次打入冰点。
围观的人群“嗡”地一下再次炸开，比刚才更加恐慌。
“还要隔离？”
“都是因为秦大夫他们收了那病……”
“完了完了，这下被他们害死了！”
刚刚还替秦当归他们说话的赵老四，也被人下意识地拉开了距离，仿佛他也成了危险源。
防疫站的人不由分说，开始喷洒刺鼻的消毒水，并要求登记所有近期来过卫生院的人。
当归试图解释老支书当时情况的危急性和白术急救的不得已，但防疫站的人态度强硬：“无论什么理由，处理传染病必须规范！你们这是赤脚医生的蛮干作风，必须纠正！”
秦白术看着一片狼藉、被消毒水气味笼罩的诊室，看着他那些被要求重新严格消毒甚至可能被封存的宝贝银针，拳头紧紧攥起。
他的刚毅性格让他无法接受这种“因救人而受罚”的逻辑，但他的理性又知道对方站在制度和安全的制高点上。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冷眼旁观、之前反对最激烈的卫生院老会计，突然阴阳怪气地小声对旁边的人说（声音却足以让在场很多人听到）：“哼，我说什么来着？他们搞什么‘按疗效付费’，看着好听！现在倒好，钱还没见到，先把‘瘟神’招来了，还把大伙都搭进去了！这哪是治病救人，这是招灾惹祸！”
这话极其恶毒，瞬间将“承包试点”、“按疗效付费”和“招来瘟疫”划上了等号，将一场意外的公共卫生事件，扭曲成了秦当归他们改革带来的必然恶果。
压力如同山一样压来。
当归看着被消毒水冲刷的院子，看着周围群众恐惧又埋怨的眼神，听着那诛心的言论，刚刚因为调查组离开而稍缓的心情再次沉入谷底。
他的改革梦想，不仅面临着政策和观念的阻碍，现在更与可怕的传染病和公众的恐慌直接捆绑在了一起，难度陡增数倍。
而秦白术，则默默走到墙角，拿起一块干净的纱布，蘸着酒精，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他那套银针，动作一丝不苟，近乎偏执，仿佛想通过这种极致的“清洁”，来对抗外界巨大的、无形的“污名”和压力。
他的世界依然专注于医术本身，但外部的风暴已不可避免地要将他们卷入更深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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