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微亮。
皇城司值房内却已灯火通明,与窗外渐起的晨曦争辉。空气中隐约还残留着一丝昨夜烟火的气息,混合着墨香与……食物的香气。
林微熹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从火场拼死抢回的包袱里的物品——几件特殊的金匠工具,以及一沓画满潦草图样的纸张。她手边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粥,一碟晶莹剔透的虾饺,还有一壶刚沏好的茉莉香片。
她一边小口喝着粥,一边用没沾油渍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翻动着那些脆弱的纸张,眉头微蹙,神情专注。
陆寒江坐在她对面,面前只有一杯清茶。他看着她自然无比地将查案与用膳结合得天衣无缝,额角再次隐隐抽动。他严重怀疑,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她甚至可能要求一边泡脚一边分析证物。
【罢了,看在她昨夜……还算英勇的份上。】陆寒江在心里默默说服自己,强行将注意力从那些诱人的食物香气上移开,落在那些图纸上。
“这些工具,确是鬼手刘一脉独有。”陆寒江拿起一把造型奇特的錾刻刀,刀柄上有一个模糊的、与鬼手刘门楣上相似的锤子标记,“周拙叛出师门,却连吃饭的家伙都带走了。”
“工具是死的,人是活的。”林微熹咽下最后一口虾饺,用帕子优雅地擦了擦嘴角,目光灼灼地盯向那些图纸,“关键是这些图。我总觉得,他画的这些机关,不像是随意涂鸦。”
她将几张画着齿轮和机括结构的图纸抽出来,平铺在桌面上。那些线条杂乱无章,看似毫无逻辑,但某些局部又绘制得极其精细。
“你看这里,”林微熹指着一处由数个大小不一的齿轮嵌套的结构,“这个组合方式很奇特,不像是为了传递力量,倒像是……为了制造某种特定的延迟或者卡顿。”
她又指向另一张图上几个看似随意的点和线条:“还有这个,像不像是某种坐标或者标记?只是被这些杂乱的线条掩盖了。”
陆寒江凝神细看。他对机关之术涉猎不深,皇城司虽有相关人才,但远水难救近火。他不得不承认,林微熹的观察角度确实独特,她似乎对这些奇巧之物有着天生的敏感。
“你的意思是,这些图纸里,可能藏着周拙想要传递的信息?或者……是他某个秘密工坊的线索?”
“很有可能!”林微熹兴奋地点头,“一个痴迷机关的人,尤其是一个叛逃在外、时刻担心被灭口的人,很可能会给自己留后路。这些图纸,或许就是他留给自己的‘地图’或者‘说明书’!”
她拿起一张画着最多杂乱线条的图纸,对着烛光,试图从纸张的透光性上寻找隐藏的痕迹,又用手指细细摩挲纸面,感受墨迹的深浅。
“咦?”她忽然轻呼一声,用手指在某几处看似无意义的交叉点上按了按,“这里的墨迹,好像比别处更厚一点,而且……有点凸起感?”
陆寒江立刻凑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那些杂乱线条的掩盖下,有几个极细微的点,墨迹似乎被反复描画过,形成了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凸起。
“是盲文?还是某种密码标记?”陆寒江眼神一凛。
“不像盲文。”林微熹摇头,她曾在杂书上见过盲文记载,“倒像是……他用笔尖刻意点下的记号。我们需要把这些点连起来看!”
她立刻取来一张全新的宣纸,覆盖在那张图纸上,用极细的毛笔,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个凸起的点,按照它们在原图上的相对位置,临摹了下来。
当最后一个点被标出,并用极细的线条连接起来后,一幅清晰的、与表面那些杂乱齿轮图截然不同的图案,呈现在两人面前!
那是一个简略的地图!标注着几条街道,和一个位于两条街道交叉点附近的、画着一个小小房屋标记的地点!在旁边,还有两个模糊的字迹,仔细辨认,似乎是——“鼠穴”。
“鼠穴?”林微熹念出这两个字,与陆寒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与了然。
周拙把自己藏身的地方,称为“鼠穴”。这很符合他那种既自傲又自卑,被迫躲藏的心态。
“这个位置……”陆寒江看着那简图,迅速在脑中对应京城舆图,“是城南靠近城墙根的一片老居民区,鱼龙混杂,巷道狭窄如迷宫,确实是藏身的好地方。”
“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去‘鼠穴’!”林微熹站起身,动作麻利地将剩下的一个虾饺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
陆寒江看着她瞬间进入状态的模样,再看看那碟被她扫荡一空的早点,忽然觉得,养这么个能干活又能吃的“顾问”,似乎……也不算太亏。
**
城南,破败的老居民区。
这里的巷道窄得仅容两人并肩,两侧是斑驳的墙壁和低矮的屋檐,晾晒的衣物如同万国旗般在头顶飘扬。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饭菜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生活气息。
陆寒江与林微熹再次易容,扮作一对投亲的普通夫妇,提着简单的行李,按照图纸上的指引,在迷宫般的巷道中穿梭。
“左转……第三个岔口右转……看到那棵歪脖子槐树后直走……”林微熹低声念着脑中的地图,陆寒江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这里的环境比漕运码头更加复杂,视线受阻,极易被伏击。
终于,他们在一扇毫不起眼、漆皮剥落的木门前停下。门楣低矮,门上没有门环,只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刻着一个几乎与木头纹理融为一体的、小小的老鼠图案。
“就是这里了。”林微熹低声道。
陆寒江示意她退后,自己上前,没有敲门,而是仔细检查门缝和门轴。他发现门轴处的灰尘有近期被摩擦过的痕迹。他从袖中取出一根细铁丝,插入锁孔,轻轻拨动了几下。
“咔哒”一声微响,门锁被悄无声息地打开。
陆寒江轻轻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金属、油脂和淡淡血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内光线昏暗,空间狭小,只有一桌一椅一床。桌子上散落着更多的机关零件和图样,比漕运货仓那个工作台更加凌乱。墙壁上钉着几张画满复杂线条的牛皮纸。
然而,他们的目光,瞬间被床榻上那个俯卧的身影吸引了过去。
那人穿着粗布衣服,身形瘦小,一动不动。
陆寒江快步上前,小心地将那人翻过来。
一张苍白、惊恐、扭曲的脸映入眼帘。年纪约莫三十上下,嘴角残留着已经干涸的黑紫色血迹,眼睛瞪得极大,仿佛死前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事物。他的右手紧紧攥着,指缝间似乎露出了什么东西的一角。
“周拙……”林微熹捂住嘴,抑制住惊呼。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一具尸体,尤其是死状如此凄惨的尸体,冲击力依然巨大。
陆寒江探了探他的颈动脉,早已冰冷僵硬。他检查了一下尸体,沉声道:“中毒身亡。死亡时间,大概在昨夜子时前后。”正是他们在漕运码头与“烛龙”杀手激战的时候!
“他们还是快了一步……”林微熹声音有些发颤,“灭口。”
陆寒江面色阴沉,掰开周拙紧握的右手。他掌心死死攥着的,是一小块边缘锐利的金属片,上面似乎刻着极其细微的纹路。
“这是……钥匙?”林微熹凑近看了看。
陆寒江没有回答,而是开始在屋内仔细搜索。他敲击墙壁,检查地板,最终在床榻下方,发现了一块松动的砖石。撬开后,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需要特定钥匙才能打开的金属盒子。
他拿出从周拙手中找到的那块金属片,比对了一下锁孔,小心翼翼地将金属片插入。
“咔嚓。”
盒子应声而开。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几封密信,和一张绘制在轻薄羊皮上的、更加复杂的机关图。
陆寒江拿起那几封信,迅速浏览,脸色越来越凝重。信上的内容,证实了赵坤的部分供词,涉及通过军械文书舞弊,将一批特制的、带有隐蔽机关的军械(包括那些飞虎爪)输往北疆。落款只有一个模糊的火焰标记,与“烛龙”符号相似,但细节略有不同。
而那张羊皮图纸,上面绘制的是一个结构极其精巧、前所未见的机关装置,旁边标注着一些晦涩的术语和尺寸。
“这又是什么?”林微熹看着那张图纸,感觉比周拙那些草稿要复杂精深得多,“不像武器,也不像日常用具……”
陆寒江的目光,则定格在图纸一角,用更小的字标注的一个名称上——
“千机匣”。
**
“千机匣?”林微熹凑过去,念出这个名字,满脸困惑,“从来没听说过。”
陆寒江眼神深邃,手指轻轻拂过羊皮纸上那三个字:“此物……我亦未曾听闻。但观其结构,环环相扣,机巧绝伦,绝非寻常之物。周拙将其珍而重之地藏在密盒之中,恐怕……这才是‘烛龙’真正想要的东西,或者,是其中关键的一部分。”
他想起昨夜那些杀手意图纵火销毁一切的举动,不仅仅是为了灭口,恐怕更是为了彻底毁掉可能存在的、关于“千机匣”的线索!
“难道,‘烛龙’费尽心机,搞出这么多事情,盗窃宫中之物,勾结官员,就是为了这个‘千机匣’?”林微熹觉得难以置信,“一个机关匣子,能有这么大的价值?”
“或许,匣子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装着的东西。”陆寒江沉声道,“或者,这匣子,是开启某处关键之地的‘钥匙’。”
他将密信和羊皮图纸小心收好:“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起身时,屋外巷道里,传来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喧哗声!
“官府查案!闲杂人等回避!”
“挨家挨户搜!有江洋大盗流窜至此!”
声音越来越近,赫然是朝着他们这间小屋来的!
陆寒江脸色一沉!又是官府?这次是谁?
他与林微熹迅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这次,绝不能再像在鬼手刘那里一样被动!
陆寒江快速扫视屋内,目光定格在角落里一个堆放杂物的破旧衣柜上。他拉起林微熹,再次躲了进去。
衣柜内空间比货箱稍大,但依旧拥挤。两人紧紧靠在一起,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林微熹的脸几乎埋在陆寒江的胸膛,能感受到他衣衫下紧绷的肌肉和传来的温热。她脸颊发烫,连耳朵尖都红透了。
陆寒江的身体同样僵硬,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冷梅香,以及……一丝属于她的、独特的清甜气息。这种感觉,比在货箱中更加清晰,更加……扰人心神。
“砰!”
小屋的木门被粗暴地踹开,几名身着京兆府衙役服饰的官差冲了进来。
“搜!”领头的一个班头大声喝道。
官差们在屋内翻箱倒柜,很快便发现了床上的尸体。
“头儿!这有死人!”惊呼声响起。
那班头走过去查看,脸色也是变了变,但随即下令:“仔细搜!看看有什么可疑之物!”
官差们更加卖力地翻找起来。脚步声在狭小的屋内回荡,偶尔碰到桌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衣柜内,林微熹紧张得手心冒汗。陆寒江的手轻轻按在她的背上,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就在这时,一个官差朝着衣柜走了过来!
林微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官差伸手,似乎想要打开柜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屋外突然传来一个清朗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
“住手!”
**
这个声音……
衣柜内的林微熹浑身一僵!是沈逸!
他怎么又来了?!
脚步声响起,似乎是沈逸走进了屋内。
“沈、沈大人!”那班头显然认得沈逸,语气立刻变得恭敬起来,“您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沈逸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凝重:“本官奉命协查兵部失踪案犯周拙,循线追踪至此。此地由本官接管,你们可以退下了。”
“可是……沈大人,这里有命案……”班头有些犹豫。
“京兆府只管地方治安,此案涉及兵部军械机密,已由皇城司并本官协同处理。”沈逸语气平淡,却带着上位者的压力,“此处一切,本官自会处理。你们在此,反而碍事。退下吧。”
“是是是!卑职遵命!”那班头不敢再多言,连忙带着手下衙役退了出去,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内恢复了寂静。
衣柜内,陆寒江与林微熹却丝毫没有放松。沈逸的出现,太过巧合,也太过……及时。
他怎么会知道周拙在这里?又怎么会恰到好处地出现,支走了京兆府的人?
沈逸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的脚步声在屋内缓缓响起,似乎在查看现场。最终,脚步声停在了衣柜前。
林微熹的心再次提了起来。他发现了?
然而,沈逸并没有打开柜门。他只是静静地站在衣柜前,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用一种极低、却足够让柜内人听清的声音,缓缓说道:
“微熹表妹……陆指挥使……”
他竟然直接点破了他们的身份!
“此处非久留之地,‘烛龙’眼线遍布,周拙之死便是警告。”沈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速从后窗离开,沿巷道往东,第三户人家后院有马车接应。”
说完,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竟是直接离开了小屋,并且细心地从外面将破败的木门虚掩上。
衣柜内,一片死寂。
林微熹惊疑不定地抬头看向陆寒江,黑暗中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条。
沈逸……他到底是谁?是友是敌?他为什么要帮他们?他又知道多少?
“走。”陆寒江没有犹豫,当机立断,推开柜门。
屋内空无一人,只有周拙冰冷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陆寒江走到后窗,检查了一下,果然如沈逸所说,窗外是一条更窄的死胡同,僻静无人。
他率先翻出窗外,然后回身将林微熹接了出来。
两人按照沈逸的指引,沿着狭窄的巷道快速向东潜行,果然在第三户人家的后院,发现了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的普通马车。车夫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见他们到来,只是沉默地掀开了车帘。
陆寒江与林微熹对视一眼,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马车缓缓启动,驶出迷宫般的巷道,汇入京城清晨渐渐苏醒的车流中。
车厢内,林微熹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心情复杂难言。他们找到了周拙,却只找到一具尸体;他们拿到了新的线索“千机匣”,却引来了更加神秘难测的沈逸。
她看向对面闭目养神、面色冷峻的陆寒江,忍不住低声问:“陆大人,你相信沈逸吗?”
陆寒江缓缓睁开眼,眸中寒光凛冽。
“不信。”他吐出两个字,干脆利落。
但他顿了顿,看着林微熹担忧的眼神,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而坚定:
“但,他提供的马车,此刻有用。至于他是人是鬼……迟早会弄清楚。”
马车辘辘前行,驶向皇城司,也驶向更加扑朔迷离的棋局深处。“千机匣”的秘密,沈逸的立场,都如同厚重的迷雾,等待着他与她,一起去拨开。
(第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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