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上,路夕瑶几乎没合眼。
她僵硬地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身体绷得像块石头,所有的感官却放大到极致。耳朵死死捕捉着浴室的动静。
顾北辰从沙滩回来,周身裹挟着能冻伤人的低气压,一句话没说,直接摔上了浴室的门。那“砰”的一声,像重锤砸在她心口。
水声“哗啦啦”地响,持续了快一个小时。她想象不出,需要用这么长的时间,是要冲刷掉沙滩上的沙子,还是想要冲掉那块锈迹斑斑的怀表带来的、某种不洁的印记?
水声终于停了。她赶紧紧紧闭上眼睛,努力让呼吸显得平稳悠长,装出一副已经睡熟的样子。
脚步声靠近床边,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她能感觉到他在床边站定,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像实质一样,压得她眼皮发颤。
他的呼吸很重,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仍从齿缝里漏出来的粗重气息,那不是欲望,是未散的怒气。
过了好一会儿,床垫另一侧才微微下陷,他躺了下来,却刻意保持着距离,中间隔着的空档,像一道骤然裂开的深渊。
这是他们确定关系以来,第一次背对背睡觉。以前,哪怕她生气背对他,最后也总会被他强硬又不失温柔地捞回怀里,箍得紧紧的。
路夕瑶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才阻止了自己呜咽出声。
眼泪却不受控制,无声地顺着太阳穴往下淌,迅速洇湿了枕头。那块冰冷的怀表,还有那个陌生的名字“莉莉”,像一根淬了毒的刺,深深扎进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每一次心跳都带着绵密的痛。**莉莉到底是谁?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向来冷静自持、仿佛天塌下来都面不改色的顾北辰,瞬间失控成那副模样?**
她猛地想起第一次被他带去顾家老宅时,在他那间堪比小型图书馆的严肃书房里,她曾在角落发现过一个倒扣着的相框。
她好奇地翻过来,照片上是少年时期的顾北辰,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干净的校服,笑得眉眼飞扬,是她从未见过的、毫无阴霾的灿烂。
他旁边站着一个女孩,比他稍高一点,眉眼和他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线条更柔和,笑容温婉。当时她心里一咯噔,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问:“哟,这谁啊?青梅竹马?长得跟你还挺配。”顾北辰当时正对着电脑处理邮件,头都没抬,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个远房表姐,很多年没联系了。”
现在回想起来,他那份“平淡”底下,是不是藏着刻意的回避?那女孩的眉眼,分明和他有着割不断的血缘痕迹,怎么可能是“远房”表姐?
天亮时,路夕瑶觉得自己的脑袋像被灌了铅,又沉又痛。她爬起来走到浴室镜子前,被里面那个眼窝深陷、眼下挂着两团明显青黑、头发乱糟糟的女人吓了一跳。她用冷水狠狠拍打脸颊,却怎么也拍不走那份憔悴。
走出卧室,顾北辰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客厅沙发上。他换上了熨帖的白色衬衫,西装裤笔挺,头发也一丝不苟地梳理过,像是随时准备去参加一场商业谈判。
只是他面前的咖啡一口没动,烟灰缸里却摁灭了好几个烟头,整个客厅都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
“醒了?”他听到动静,抬起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眼睛里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早餐准备好了,在餐厅。”
她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那里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
昨晚积攒的委屈和被他摔门而出的难堪,在这一刻,突然就转化成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倔强。凭什么他要这样对她?做错事的明明是他!
“顾北辰,我们谈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夜未眠的涩意。
他端起早已冷掉的咖啡杯,手几不可查地顿了顿,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先吃早餐。吃完再说。”
“就现在。”路夕瑶“啪”地一声把手里捏着的纸巾拍在茶几上,像是给自己壮胆,“我要知道,莉莉是谁。”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顾北辰的脸色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像是暴风雨前骤然阴霾的天空。“我说了,以后会给你解释。”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警告。
“以后?以后是什么时候?”她声音开始发颤,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哭腔,“是等今天订婚仪式结束之后?还是等我们结婚之后?
顾北辰,我不是要窥探你的隐私,我是你的未婚妻!我要知道她的故事,知道是什么能让你像变了个人!否则……”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吐出那句话,“否则今天的订婚,延期。”
“啪!”
咖啡杯被重重地掼在玻璃茶几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深褐色的液体猛地溅了出来,弄脏了他昂贵的衬衫袖口和干净的桌面。
“路夕瑶!”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带来一股强大的压迫感,胸膛因为怒气而剧烈起伏,“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
这愤怒像一把火,瞬间点燃了路夕瑶所有的不安和委屈。“是你不信任我!”她也“嚯”地站起来,眼泪终于冲破了堤坝,在眼眶里疯狂打转,视线变得模糊,“如果你心里没鬼,如果你坦坦荡荡,为什么不敢告诉我?
一块怀表而已,一个名字而已,到底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顾北辰死死盯着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冰冷和……一丝被她逼到绝境的狠厉。
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可怕的样子,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随时会扑上来撕碎猎物的雄狮。
“好,很好。”他忽然扯动嘴角,发出一声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嗤笑,“既然你这么想知道,这么想刨根问底,”他抬手指着门口,眼神锐利如刀,“自己去查啊!你不是本事很大吗?”
说完,他根本不等她反应,猛地转身,带着一阵冷风,“砰”地一声巨响,再次摔门而出。
那巨大的声响震得墙壁似乎都在嗡鸣,也震得路夕瑶浑身一颤,僵在原地。
她不敢相信,那个昨晚还温柔地握着她的手,为她弹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眼神深情得能把她溺毙的男人,今天竟然会对着她发出如此冰冷的嗤笑,说出如此伤人的话。
她在空荡荡的、弥漫着烟味和咖啡苦涩气味的客厅里坐了不知道多久,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木偶。
直到管家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路小姐,午餐已经准备好了,您要不要……先用一点?”
“顾先生呢?”她听到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
管家面露难色,搓了搓手,低声道:“先生……先生在书房。吩咐了,谁也不准打扰。”
谁也不准打扰?路夕瑶心里那股被压制下去的倔强和怒火,再次“腾”地冒了上来,烧得她心口发疼。不准打扰?
她偏要打扰!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去订婚!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眼前黑了一下,扶住沙发才站稳。然后她径直走上二楼,来到紧闭的书房门前。
她拧了拧精致的黄铜门把手——果然,从里面锁住了。
“顾北辰!你开门!”她用力拍打着厚重的实木门板,手心拍得生疼。
里面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她气得抬脚踢了一下门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你躲什么躲?有本事你一辈子别出来!当一辈子缩头乌龟!”
里面依旧没有任何回应,仿佛根本没有人存在。
路夕瑶红着眼睛,像只无头苍蝇在空旷的走廊里转了一圈,胸口堵得快要爆炸。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漆成和墙壁差不多颜色的小门。
她依稀记得,昨天管家带他们熟悉环境时,似乎随口提过一句,说那是间堆放杂物的储藏室。
鬼使神差地,她朝着那扇小门走了过去。手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轻轻一拧——
“咔哒。”
门,竟然开了。
里面没有窗户,光线昏暗,一股陈旧的、带着淡淡霉味和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摸索着在墙壁上找到了开关,“啪”一声按了下去。
昏黄的灯光亮起,照亮了整个房间。
下一秒,路夕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整个人僵在原地,从头皮到脚趾一阵发麻。
满墙,都是照片。
同一个女人,从稚嫩的少女时期,到青春洋溢的成年。有扎着马尾辫,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奔跑回眸大笑的;有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低头看书的侧影;有站在画架前,穿着沾了颜料的工作服,专注涂抹的瞬间……越往后,照片的氛围渐渐变了。
最后那十几张,背景换成了苍白的病房,她躺在病床上,原本丰润的脸颊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得像纸,可即便如此,她依然对着镜头,努力绽放出温柔而脆弱的微笑。
路夕瑶浑身发冷,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这个女人,就是老宅照片上那个所谓的“远房表姐”!不,看这眉眼,这血缘的烙印,绝不是什么远房亲戚!
她颤抖着,一步步挪进房间,仿佛走向一个可怕的真相。房间中央有一张老旧的书桌,上面摊开着一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日记本。
她颤抖着手,目光落在翻开的那一页,上面是娟秀却因为无力而显得有些歪斜的字迹:
“x月x日,今天又吐血了,护士偷偷给我换了新的床单。妈妈躲在病房外面哭,以为我没听见……北辰这个傻孩子,今天居然红着眼睛跟我说,等他长大了,要给我买世界上最漂亮的婚纱……真是个傻瓜……”
路夕瑶腿一软,差点直接瘫倒在地。她慌忙伸手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目光不受控制地移向最后一张,也是最大的一张照片。
那是女人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被年轻许多、脸上还带着未褪尽青涩的顾北辰紧紧搂在怀里的合影。顾北辰眼睛红肿得厉害,明显是哭过,却还是努力对着镜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照片下面,有一行她熟悉的、属于顾北辰的、笔锋锐利的钢笔小字:
**“致我永远的姐姐。愿你不再有病痛。我会永远记得你。”**
姐姐?
亲姐姐?!
路夕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骤然收缩,疼得她瞬间弯下了腰,几乎喘不过气。
不是情人,是姐姐?!那个他从未提起,却藏在心底最深处,用满墙照片和锁起来的房间来纪念的,是他的亲姐姐!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缓慢而沉重。
她猛地回头,看见顾北辰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抿,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她手里下意识抓起来的那个日记本,还有满墙的照片。
那眼神,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暴露了最脆弱伤口的,带着绝望的痛苦和……一丝疯狂的恨意。
“谁让你进来的?”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谁允许你进来的?!”
路夕瑶举着那本日记,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声音也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愧疚而变调:“逼你结婚的不是我……是你的过去。”她声音发颤,每个字都像锋利的玻璃碎片在割裂她的喉咙,“她……她到底是你的谁?”
顾北辰一步步走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压迫感。他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日记本,像护着什么绝世珍宝。
他的手指颤抖着,抚过照片上姐姐那瘦削却依然微笑的脸庞,眼神里的痛苦和疯狂交织,几乎要溢出来。
“说话啊!”路夕瑶被他这副样子吓到了,哭着喊道,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哀求,“你告诉我!到底是谁?!”
他突然毫无预兆地,猛地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巨响,整个房间似乎都随之震动。雪白的墙壁上,瞬间留下了一个带着血痕的凹坑。
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破皮的指关节迅速涌出,一滴,两滴,砸在落满灰尘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她是我姐!”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着眼睛,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对着她低吼道,声音里带着撕心裂肺、压抑了太久的痛苦,“我亲姐!顾北辰的亲姐姐!你现在满意了吗?!路夕瑶!你满意了吗?!”
路夕瑶彻底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姐姐?
那个在他描述里“很多年没联系”的远房表姐,原来就是他曾经偶尔在噩梦中惊醒时会无意识喊出的“姐姐”?那个他会莫名其妙在某些节日情绪低落,原来是因为……这个?
顾北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沿着墙壁滑坐在地上,把不断渗出血珠的手和布满泪痕的脸,一起深深埋进掌心。宽阔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无法化解的鼻音和哭腔,“她说……希望有个人能陪着我……看着我幸福……她说她看不到了……”
路夕瑶慢慢蹲下身,看着他指缝间不断渗出的、混合着鲜血和泪水的湿意,看着他从未显露于人前的、如此脆弱狼狈的一面,心脏像是被无数根细针反复穿刺,传来一阵阵窒息般的抽痛。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为什么顾北辰对婚姻既表现出强烈的渴望,又会在某些时刻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恐惧。
为什么他总会在深夜莫名惊醒,为什么他对顾家、对父母的事讳莫如深,从不轻易提起。那不仅仅是因为家族的压力,更因为这份沉重的、未能完成的承诺,和这份刻骨铭心的失去。
“那块怀表……”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轻得像耳语。
“是她的初恋送的。”顾北辰没有抬头,声音闷在掌心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嘲弄,“那个男人……信誓旦旦地说会回来娶她,让她等他……结果,直到她闭眼,都没等到任何音讯……她到死……都还留着这块可笑的表……”
路夕瑶伸出手,想要碰碰他颤抖的肩膀,想要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慰。但她的指尖还没触碰到他的衬衫,他就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瑟缩了一下,极其抗拒地躲开了她的触碰。
“现在你都知道了。”他撑着墙壁,有些踉跄地站起身,始终背对着她,不让她看见自己此刻的表情,只有沙哑冰冷的声音传来,“如你所愿。”
他一步一步,脚步虚浮地走出这个装满了他所有痛苦和回忆的房间,没有回头。
路夕瑶独自跌坐在冰冷肮脏的地板上,环顾着满墙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永远定格在了最美的年纪,笑容明媚而温暖,仿佛从未经历过病痛的折磨。
她终于明白了。顾北辰要的,不仅仅是一场婚姻,一个妻子。他想要完成的,是对姐姐临终的承诺,是想要有一个人,能真正把他从过去那片沉重泥泞的阴影里拉出来,带他看到阳光。
而她,却用最愚蠢、最残忍的方式,自以为是被欺骗、被隐瞒的受害者,不管不顾地、粗暴地撕开了他心底那道从未愈合、一直在汩汩流血的伤疤。
悔恨,像潮水般灭顶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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