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的府邸书房,迥异于上官桀军营的粗犷喧嚣。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塞满了厚重的竹简与帛书,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干燥竹木的气息,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肃穆。巨大的青铜兽首灯盏吐出明亮而稳定的光芒,照亮了书案上一卷摊开的、墨迹淋漓的奏疏草稿。桑弘羊端坐案后,清癯的面容在灯下显得有些刻板,眼神锐利如鹰,正提笔在简牍上疾书,笔锋瘦硬如铁钩银划,带着一股郁结不平的锐气。
“砰!”
一声沉闷的拍案声骤然打破了书房的宁静。
“岂有此理!简直是倒行逆施!”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儒生袍服、面容清瘦、眼神却充满愤懑的中年人猛地站起身,正是前些时日盐铁会议上被霍光一系打压、贬谪出京的贤良文学代表杨敬。他手中捏着一份抄录的邸报,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朝廷竟真依了那些鼠目寸光之徒的妄言!削减均输规模,限制盐官定价!这……这是自毁长城!是掘我大汉财赋之根基!”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身材微胖、穿着锦缎常服、商人模样的男子田广明,他是长安城内数得着的铁商巨贾。此刻他虽未如杨敬那般激愤,但胖脸上也布满了愁云,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玉佩的穗子,声音带着商贾特有的圆滑与忧虑:“杨先生息怒,息怒。削减均输,各地豪强倒是可以趁机低买高卖,囤聚居奇,确实……有利可图。” 他话锋一转,愁容更深,“可这限制盐官定价,盐价由地方‘酌情’……唉,桑大夫,您是知道的,那些郡守县令,有几个是懂盐务的?还不都是看当地豪强脸色行事?这盐价一乱,私盐必然猖獗,我们这些遵纪守法、纳重税从官府拿盐引的,可就……可就难以为继了!这分明是……是饮鸩止渴啊!”
桑弘羊搁下笔,并未立刻回应两人的激愤与忧虑。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杨敬手中的邸报,又掠过田广明那张写满利益受损的胖脸。他端起案几上一只温热的陶盏,里面是颜色深浓的药茶,散发着苦涩的气息。他轻轻呷了一口,任由那浓烈的苦涩在舌尖蔓延,仿佛在品味着朝堂上那场惨败的余味。
“饮鸩止渴?” 桑弘羊的声音终于响起,沙哑而低沉,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峭,“田东家此言,只看到了其一。” 他将陶盏轻轻放回案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字字如冰锥刺骨,“那些贤良文学,满口仁义道德,高唱‘与民休息’,抨击盐铁专营是与民争利,是苛政猛于虎。可他们何曾想过,若无盐铁之利充盈国库,武帝陛下何以北逐匈奴,凿通西域?何以赈济灾荒,修筑河渠?何以养数十万边军,保境安民?”
他微微一顿,书房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的噼啪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杨敬和田广明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位曾经权倾一时、如今却饱受打压的御史大夫。
“霍光……” 桑弘羊的嘴角缓缓扯起一个极其冰冷的、充满嘲讽的弧度,第一次清晰地点出了那个名字,如同将一块寒冰投入滚油,“他倒是深谙权术。借这群只知空谈、不晓实务的腐儒之口,行其收买人心、打击异己之实!” 他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无比,如同两道实质的寒光,刺向虚空,仿佛要穿透重重宫阙,钉在未央宫深处那个玄色的身影上。
“他口口声声‘萧规曹随’,遵循武帝旧制?” 桑弘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怨毒和讥诮,“武帝之制,核心便是盐铁专营,均输平准,富国强兵!他霍光如今做的,却是自毁根基!削弱均输,是向地方豪强妥协!限制盐官定价,是放纵私盐泛滥,变相瓦解专营之策!这哪里是‘萧规曹随’?这是……釜底抽薪!是掘我桑弘羊毕生心血所筑之堤!”
“啪!” 桑弘羊枯瘦的手掌猛地拍在案几上,力道之大,震得笔架上悬挂的毛笔都簌簌抖动!他胸膛剧烈起伏,清癯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病态的潮红,眼中燃烧着被深深刺痛、被彻底否定后熊熊燃烧的怨火!盐铁会议上的羞辱,毕生功业被贬低,新政被肆意篡改的愤怒……此刻如同火山般喷发!
“他霍光,不过一介武夫出身,侥幸得武帝托孤,便真以为自己是定鼎乾坤的伊尹周公了?” 桑弘羊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匕首,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他懂什么经济?懂什么治国?他只知道弄权!只知道平衡他那点可怜巴巴的朝堂势力!为了拉拢那些空谈误国的儒生,为了安抚那些唯利是图的豪强,竟不惜动摇国本!此等行径,与当年祸乱朝纲的江充之流何异?不过是披着‘辅政’的华服,行蠹国之实!”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身,瘦削的身影在明亮的灯光下却投下巨大的、晃动的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怒兽。他抓起案上那份写了一半的奏疏草稿,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尖锐:
“看看!看看这些所谓的‘新政’!处处皆是漏洞,步步皆是陷阱!削减均输,地方官吏与豪强勾结,盘剥更甚!限制盐价,官盐滞销,私盐横行,国库空虚,盐引成废纸!长此以往,边军粮饷何出?百官俸禄何来?天灾人祸何以赈济?他霍光!这是在……自掘坟墓!是在将这煌煌大汉,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喘息着,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眼中那狂怒的火焰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绝望和怨毒。他颓然坐回胡床,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那双眼睛,依旧死死盯着虚空,如同诅咒:
“竖子……不足与谋!竖子……误国啊!”
书房内死寂一片。杨敬和田广明被桑弘羊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毫不掩饰的怨毒惊得目瞪口呆。杨敬脸上的激愤被一种复杂的敬畏和同仇敌忾取代,田广明则更多是惊惧和后怕,他没想到桑弘羊对霍光的恨意竟已深重至此,更没想到这新政背后潜藏着如此大的危机。
“桑大夫……” 田广明咽了口唾沫,胖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试图缓和气氛,“那……那我们……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桑弘羊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浓烈的药茶苦涩气息似乎也压不住他心头的怨火。再睁眼时,那眼中的狂怒已敛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寒潭古井般的冰冷算计。
“如何是好?” 桑弘羊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低沉,却更加阴冷,“霍光能借贤良文学之口攻讦于我,难道老夫……就不能借力打力么?” 他枯瘦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毒蛇吐信。
他目光转向杨敬,带着一种审视和利用:“杨敬,你虽被贬出京,然清名犹在,门生故旧遍布州郡。那些贤良文学,如今得了些甜头,便以为高枕无忧?哼,鼠目寸光!霍光今日能削盐铁以媚他们,明日就能为了别的目的,弃他们如敝履!你且联络旧友,将新政弊端——尤其是地方豪强借机盘剥、官盐困顿、私盐泛滥之状,详加收集,务必……闹得天下皆知!”
他又看向田广明,眼神锐利如刀:“田东家,你联络长安、洛阳、临淄各大盐铁巨商,陈说新政危害。官盐不畅,私盐横行,最终受损的,不只是国库,更是你们这些正经行商的根基!该怎么做,还用老夫教你么?联名上书也好,市井造势也罢,让那些坐在未央宫里的衮衮诸公听听,听听这新政之下,真正的‘民怨’……是何等沸腾!”
杨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决绝,重重点头:“学生明白!定让霍光……自食其果!”
田广明则显得有些犹豫,搓着手:“桑大夫,这……这动静会不会太大?万一惹恼了霍……”
“惹恼?” 桑弘羊猛地打断他,嘴角再次浮现那抹冰冷的、充满怨毒的嘲讽,“老夫还怕惹恼他么?他霍光步步紧逼,断我根基,毁我毕生功业,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局!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搅他个天翻地覆!”
他枯瘦的手猛地握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眼中寒芒爆闪:
“他不是要‘与民休息’吗?老夫就让他看看,他亲手放出的,究竟是温顺的羔羊……还是足以噬人的洪水猛兽!这盐铁之争的余波……才刚刚开始!老夫倒要看看,他霍子孟,如何收拾这亲手点燃的燎原之火!”
话音落处,窗外陡然传来一声沉闷的雷声,由远及近,滚滚而来,仿佛应和着书房内这充满怨毒与杀机的宣言。惨白的电光撕裂了沉沉的夜幕,瞬间照亮了桑弘羊那张因极度怨恨而扭曲的清癯面庞,也照亮了杨敬眼中的狂热和田广明脸上的惊惧。一场由盐铁余烬点燃的风暴,正裹挟着旧臣的怨毒、商贾的私利和失意者的野心,在长安城的上空,悄然汇聚起毁灭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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