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长公主（鄂邑）寝殿。
这里曾是武帝爱女的居所，雕梁画栋，极尽奢华。然而此刻，殿内却是一片狼藉。价值连城的琉璃盏碎了一地，晶莹的碎片在透过鲛绡纱窗的惨淡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织金的地毯上泼洒着浓稠如血的西域葡萄酒液，将原本绚丽的图案污浊成一片狰狞的暗红。被撕裂的蜀锦帐幔如同垂死的蝶翼，无力地耷拉在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床榻上。空气中弥漫着打翻的香膏浓腻甜香、酒液的酸腐气，还有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即将爆发的、令人窒息的怨毒。
“废物！一群废物！” 鄂邑长公主的尖叫声如同淬了毒的利刃，狠狠刮过殿内每一名瑟瑟发抖的宫人耳膜。她只穿着素白的中衣，长发披散，原本保养得宜的姣好面容此刻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眼窝深陷，嘴唇因用力嘶喊而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着。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对那些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地面、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宫人视若无睹，只是疯狂地抓起手边能触及的一切东西——一只镶嵌着宝石的金雀钗、一盒尚未开启的螺子黛、一个精巧的玉雕香炉——狠狠地砸向殿内描金绘彩的墙壁！
“哗啦！”“砰！”“哐当！”
碎裂声、撞击声不绝于耳，伴随着她歇斯底里的咆哮：
“削本宫的用度？！撤本宫的蜜羹？！霍光！他算什么东西！他算什么东西！！！”她猛地将手中最后一个物件——一只晶莹剔透的羊脂玉杯——狠狠掷出！玉杯撞在巨大的青铜仙鹤灯盏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瞬间粉身碎骨！细碎的玉屑如同冰雹般溅落。
“他不过是条看门狗！是我父皇可怜他，赏他一口饭吃！如今倒好，骑到本宫头上来了！” 长公主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地上那滩刺目的酒渍，仿佛那就是霍光那张永远古井无波的脸，“他凭什么？！凭什么管本宫吃什么？用什么？！凭什么动本宫的东西？！这长乐宫！这长安城！这天下！都是我刘家的！他霍光……他霍光不过是条摇尾乞怜的狗！”
她嘶喊着，声音因过度用力而变得嘶哑破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恨意。那削减用度的诏令，那被强行撤换的蜜羹，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她这位天之骄女的脸上！尤其是想到这命令必然出自霍光授意，想到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冰冷无情的眼睛，想到他可能在未央宫深处，正平静地听着关于她如何暴怒的回报……一股足以焚毁理智的怨毒之火在她五脏六腑里疯狂灼烧！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保重凤体啊！” 贴身侍女春桃跪行上前，抱住长公主的腿，声音带着哭腔，试图安抚。
“滚开！” 鄂邑长公主一脚将春桃踹开，力道之大，让春桃痛呼一声滚倒在地。“凤体？本宫还要这凤体做什么？！受这等腌臜气，不如死了干净！” 她环视着这满目狼藉、如同风暴过境的寝殿，一种巨大的、无处发泄的挫败感和屈辱感攫住了她，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竟真的涌上了绝望的泪水，混合着怨毒，顺着扭曲的面庞滑落。
就在这时，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丁外人如同一条悄无声息的毒蛇，滑了进来。他依旧一身华服，面皮白净，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充满忧虑和心疼的表情。他挥手示意那些惊恐的宫人全部退下。宫人们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逃离了这座怨气冲天的牢笼。
“殿下……” 丁外人的声音如同浸了蜜糖的毒液，带着刻骨的疼惜。他快步上前，无视地上的狼藉，轻轻扶住长公主因愤怒和哭泣而摇摇欲坠的身体，将她半扶半抱到那张巨大的紫檀木榻边坐下。他掏出一方带着浓郁香气的雪白丝帕，动作极其温柔地、如同擦拭最珍贵的瓷器般，轻轻拭去长公主脸上的泪痕和酒渍。
“殿下，您是何等金枝玉叶？何苦为了那等粗鄙武夫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太不值当了！” 丁外人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蛊惑力，“那霍光，不过是个仗着武帝托孤遗命便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他懂什么宫廷体统？懂什么皇家威仪？他只知道用那些粗鄙的军伍手段来约束人！殿下您看看，他削您的用度，哪里是真的为国库着想？分明是借机打压殿下，削您的颜面，显摆他那点可怜的权柄！这是在打您的脸！打整个皇家的脸啊！”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长公主的表情。果然，这番话如同火上浇油，长公主眼中的泪水瞬间被更炽烈的怒火取代，身体再次因激动而颤抖起来。
“他敢！他霍光算什么东西！本宫是父皇的长女！是当今天子的亲姊！” 长公主尖声反驳，指甲深深掐进丁外人扶着她肩膀的手臂里。
“是是是！殿下身份尊贵，岂是那霍光可比的？” 丁外人忍着痛，脸上笑容不变，反而凑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可殿下您想想，他为何敢如此？还不是因为陛下年幼，朝政尽操于他手？他如今连您这位长公主都不放在眼里了，假以时日，待陛下再长大些，他会不会……连陛下也……” 他恰到好处地停住，留下一个充满恶毒暗示的空白。
长公主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冰水浇头！霍光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睛在她脑中骤然放大！她想起金日磾的死，想起上官桀近日在她面前流露出的愤懑和隐忧……一股比个人屈辱更深的、源自皇权本能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她的心脏！
“他……他敢……” 长公主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中充满了惊疑和后怕。
“殿下，这世上，有什么是权欲熏心之人不敢做的？” 丁外人趁热打铁，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长公主最深的恐惧点上，“霍光如今大权独揽，视朝堂如私产。金日磾一死，他更是肆无忌惮！今日削您用度是小事，可这背后的轻视和试探，才是大患！他今日敢动您的用度，明日就敢动您的人！后日……就敢动这刘家的江山！”
“江山”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长公主耳边！她猛地抓住丁外人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入他的皮肉，眼中充满了被彻底点燃的疯狂和一种扞卫皇权的扭曲使命感：“不！绝不行！这江山是父皇的！是弗陵的！是本宫的！绝不能让霍光这狗贼染指！”
“殿下明鉴！” 丁外人眼中闪过一丝得计的阴鸷光芒，声音更加蛊惑，“所以，殿下，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霍光势大，单凭您一人，或单凭左将军一人，或许难以撼动。但若……您与左将军联手呢？” 他紧紧盯着长公主的眼睛，如同最精明的猎手，“左将军掌军多年，军中根基深厚，对霍光早已心怀怨怼。而您，贵为长公主，是陛下最亲的姐姐，身份尊贵无匹！只要您二位联手，一文一武，一内一外，何愁不能制衡霍光？甚至……将他彻底掀翻！”
“联手？” 长公主眼中燃烧的怒火和恐惧交织着，被丁外人描绘的“掀翻霍光”的前景所吸引，但尚存一丝疑虑，“上官桀？他……可靠吗？”
“可靠！绝对可靠！” 丁外人斩钉截铁，如同在发誓，“左将军对霍光的专横跋扈早已忍无可忍！前几日朝堂之上，霍光还借赈灾之事当众羞辱于他！更可恨的是，他竟将那奉车都尉的要职给了金日磾那乳臭未干的儿子！这分明是在打左将军的脸！断上官家的前程！左将军早已视霍光为死敌！殿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啊！更何况，左将军之子上官安，对殿下您可是仰慕已久，愿效犬马之劳……”
丁外人正极尽蛊惑之能事，殿门外突然传来侍女春桃刻意提高的声音：“殿下，上官侍中求见！”
话音未落，殿门已被推开。上官安一身华贵的锦袍，脸上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却依旧掩饰不住的兴奋和一丝孤注一掷的紧张，快步走了进来。他显然对殿内的狼藉视若无睹，目光直直落在长公主身上，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刻意的恭谨和急切：“臣上官安，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臣有要事禀报！”
长公主此时正被丁外人的话语和胸中翻腾的恨意所激，看到上官安，如同看到了复仇的希望。她猛地推开丁外人扶着自己的手，赤脚向前一步，盯着上官安，声音因激动而尖锐：“上官安！你来得正好！你父亲……左将军，可愿与本宫联手，对付那霍光老贼？！”
上官安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再次深深一揖，抬起头，脸上充满了决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野心：“殿下！家父对霍光倒行逆施，早已深恶痛绝！只要殿下振臂一呼，家父必当倾力相助，唯殿下马首是瞻！”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蛊惑，一字一句道：“而且……臣与丁君侯，已为殿下和家父，谋划出一条……足以让霍光万劫不复的绝妙之策！”
“哦？” 长公主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怨毒的双眼中燃起病态的火焰，“什么计策？快说！”
上官安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凑近长公主，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地吐出那个酝酿已久、足以搅动未央宫惊涛骇浪的疯狂计划：
“只需殿下稍作安排，让臣那……年方五岁的幼妹，入主椒房！成为皇后！”
“皇后？！” 长公主霍然睁大了眼睛，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随即又被一种极度震惊和扭曲的狂喜所取代！她猛地抓住上官安的手臂，指甲深深陷入他的锦袍：“你……你说什么？立后？！”
“正是！” 上官安忍着胳膊上的刺痛，眼中闪烁着赌徒般的狂热光芒，“陛下年幼，正需亲近之人照料。殿下身为长公主，抚养陛下，责无旁贷！若由殿下您亲自举荐，以‘亲上加亲，稳固宫闱’为名，让臣妹入宫侍奉陛下左右，待时机成熟，再请陛下立其为后！届时，上官家便是外戚之首，与殿下您休戚与共！霍光再权倾朝野，难道还能公然反对陛下立后不成？此乃釜底抽薪之计！从此，这未央宫的内外，便是殿下与家父的天下！那霍光……哼，不过冢中枯骨！”
椒房殿！皇后！
这几个字如同魔咒，瞬间击中了鄂邑长公主心中最深的欲望和怨毒！她仿佛看到了霍光那张永远平静的脸，在得知她亲自将上官家的幼女扶上后位时，会露出何等震惊和屈辱的表情！她仿佛看到了自己以皇帝亲姊、未来皇后姑母的身份，重新凌驾于霍光之上，将他踩在脚下的快意景象！
“好！好！好一个釜底抽薪！” 长公主松开上官安的手臂，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声尖利刺耳，在空旷而狼藉的寝殿内回荡，充满了怨毒得偿的疯狂，“霍光！你断本宫用度！撤本宫蜜羹！本宫……本宫就断你的根基！夺你的权柄！” 她猛地转身，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丁外人和上官安，声音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凌，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和毁灭的快意：
“就这么办！丁外人，上官安！此事就交由你二人全权操办！需要本宫做什么，尽管开口！本宫只要一个结果——”
她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仇恨：
“本宫要霍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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