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义那嚣张跋扈的马蹄声,仿佛还在北镇抚司门前的石板上回响,带着边军特有的蛮横与冰冷,赤裸裸地碾压而过。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权力宣告,粗暴,直接,令人窒息。
然而,不过半日功夫,另一种截然不同、却更显阴翳的压力,便以一种更为“体面”的方式,悄然缠了上来。
递到沈炼手中的,是一张素雅的无名帖,纸质细腻,边缘烫着不易察觉的云纹,散发着淡淡的檀香。帖内无署名,只以清瘦的楷书写着一行小字:“酉时三刻,清茗轩,竹韵雅间,静候雅教。” 落款处,盖着一方极小却极精致的朱红私印,印文模糊难辨,却透着一股官邸文书特有的矜持与距离感。
清茗轩是南城一家颇有名气的茶楼,以其幽静和昂贵的价格着称,是达官显贵、文人清客私下晤谈的偏爱之所。
沈炼捏着这张帖子,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柔韧与冰凉。他心中雪亮,这绝非什么风雅邀约。李崇义刚以雷霆之势施压,这帖子便如影随形而至。一刚一柔,一明一暗,配合得恰到好处,仿佛一套早已演练纯熟的组合拳。
酉时三刻,华灯初上。沈炼未着官服,换了一身深青色的直裰,独自一人踏入清茗轩。堂内灯火温润,檀香袅袅,偶尔有低语和棋子落盘的轻响,与门外喧嚣的市井仿佛两个世界。伙计似乎早已得到吩咐,默不作声地躬身引路,将他带至二楼最里侧一间名为“竹韵”的雅间。
推开雕花木门,室内陈设清雅,一几两椅,四壁悬挂着水墨竹图,角落香炉吐出缕缕清烟。临窗的位置,背对着他,坐着一位身着赭色暗纹直裰的中年男子,正静静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此人约莫四十余岁,面皮白净,下颌留着修剪得极整齐的短须,眉眼细长,嘴角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显得十分儒雅温和。但那双细长眼睛里偶尔闪过的、如同精密算盘珠子拨动般的冷静光芒,却让沈炼瞬间绷紧了神经。
漕运司督粮参政,赵启明。
“沈总旗,冒昧相邀,叨扰了。”赵启明起身,拱手行礼,动作舒展自然,语气温和得如同会见一位故交旧友,“请坐。”
他亲自执起红泥小炉上已然沸鸣的紫砂壶,为沈炼斟上一杯热茶。茶汤橙红透亮,香气扑鼻,是上好的武夷岩茶。
“赵大人。”沈炼依言坐下,神色平静,并未去动那杯茶。
赵启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品了一口香茗,微微颔首,仿佛沉浸于茶韵之中。片刻后,他才放下茶盏,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沈炼脸上,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
“崇文门外的事,本官也听说了。真是……令人扼腕啊。”他轻轻摇头,仿佛真心实意地感到痛心,“振威、长风,都是京城里叫得响字号的镖局,平日里也算守规矩。谁能想到,为了一单生意,竟能闹到如此地步……唉,江湖纷争,意气用事,终究难登大雅之堂,还酿成如此惨祸,实在是不应该,不应该啊。”
他将一场疑点重重、牵扯官面的血案,轻描淡写地定性为“江湖纷争”、“意气用事”。
沈炼沉默着,目光低垂,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仿佛那里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赵启明观察着沈炼的反应,继续用那温和的语调说道:“漕运司上下,对此也是深感遗憾。毕竟,事发地点离漕河码头不远,多少也牵扯了些许视线。镇北将军府那边,李老将军为国戍边,劳苦功高,听闻此事,亦是痛心不已。大家都不愿看到这样的事发生。”
他巧妙地将“将军府”点了出来,语气却依旧是惋惜和遗憾,而非威胁。
“不过,”他话锋微微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显得推心置腹,“事情既然已经发生,终究需要了结。总悬着,对谁都不好。尤其是……那些无辜枉死者的家眷,振威镖局那些失了倚靠的孤儿寡母,看着实在令人心酸呐。”
他抬眼看向沈炼,目光诚恳:“沈总旗此番主理此案,责任重大。依本官浅见,此事脉络已然清晰,无非是江湖镖局争利,处置不当,以致酿成惨剧。若能早日定纷止争,公告各方,也好让亡者安息,生者得到抚恤,重新过日子。本官已与几位同仁商议过,漕运司愿出一份力,联合几家商会,凑出一笔丰厚的抚恤银钱,务必让振威镖局的遗属日后生活无忧。这也算是……我等身在官场,所能尽的一点绵薄之力吧。”
抚恤?用钱来抹平血迹,堵住遗属的嘴?
沈炼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
赵启明仿佛没有察觉,语气愈发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许诺的意味:“沈总旗年轻有为,办事干练,在北镇抚司前途无量。此番若能稳妥地将此事了结,想必上官也会看在眼里。这京城里啊,有时候,懂得审时度势,比一味较真钻牛角尖,要走得顺遂得多。未来的路,还长着呢……一帆风顺,岂不更好?”
前途?一帆风顺?
这已近乎赤裸的利益交换和前途许诺。
接着,赵启明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仿佛随口一提,语气依旧平淡:“哦,对了。李公子年轻气盛,今日若是言语间有什么冲撞之处,沈总旗千万海涵。他是将门虎子,性子急了些,也是忧心边事,怕后方不稳,牵累军心。将军府……护犊之心,天下皆知。 咱们做臣子的,也该体谅一二,不是吗?”
护犊之心!
这四个字,被他用最温和的语气说出来,却比李崇义直接的咆哮,更令人心底发寒。那不再是提醒,而是最清晰的警告:你若不肯“审时度势”,将军府的报复,将毫不留情。
软硬兼施,恩威并济。赵启明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儒雅温和的面具,言辞恳切,仿佛一切都是在为大局着想,为沈炼考虑。
但沈炼感受到的,却是一种比李崇义的蛮横更令人窒息的压迫。这是一种精心编织的、毫无破绽的官场话术,一套早已准备好的、能将所有血腥与黑暗包裹得冠冕堂皇的“完美”说辞。它不动声色地将威胁与利诱揉合在一起,让你找不到发作的理由,却无处不感受到那冰冷的钳制。
愤怒与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在沈炼胸中交织。他几乎能想象出,如果自己此刻点头,明天案卷上便会出现一份无懈可击的结案陈词:江湖械斗,各自追责,酌情抚恤,就此了结。所有的疑点,所有的官面黑影,都将被彻底掩盖,沉入那看似平静无波的“漕河”深处。
赵启明不再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等待着沈炼的回应。雅室内只剩下茶水滑过喉间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市井喧哗。
沈炼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赵启明,看向那张白净儒雅、却仿佛戴着一层无形釉彩的脸。
他依旧没有去碰那杯早已温凉的茶。
“赵大人的意思,”沈炼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沈某……明白了。”
他并未说“接受”,也未说“拒绝”。
只是“明白了”。
赵启明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满意之色,随即又被更深的温和笑意所覆盖。他仿佛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轻松地站起身。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沈总旗是聪明人。”他笑着颔首,“天色已晚,本官就不多留沈总旗了。”
送客之意,不言而喻。
沈炼起身,拱手,告辞。转身推开雅间的门,将那片精心营造的、弥漫着茶香与算计的静谧,抛在了身后。
走下楼梯,步入华灯初上的街道,晚风带着凉意吹拂在脸上。沈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混杂着尘土、食物和芸芸众生的气息,远比雅间里昂贵的檀香,更让他觉得真实。
他回头望了一眼清茗轩那灯火通明的窗户。
暗室交锋,看似平和收场。
但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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