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德尔的船厂选址,经过了数月的勘探与博弈,最终定在了布勒内湾南岸的一片开阔地。
这里水深港阔,背靠着无尽的森林资源,又与未来的铁路终点站隔湾相望,地理位置得天独厚。
筹备工作早已在他离开伦敦前便已通过华金指挥,有条不紊地展开。
与政府的谈判不算顺利,但英国的利益集团派出了代表,适当施加了压力。
大量的文件开始快速地在心照不宣的利益交换下流转。
菲德尔从加州太平洋铁路公司调来了一支精锐的工程师与管理团队,作为先遣队,已经在这里扎下了根基。
一船又一船的机械设备、水泥和钢材,从旧金山和英国本土运抵,昔日宁静的海岸线,如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蒸汽起重机的轰鸣声与工人的号子声,彻底打破了原始的寂静。
工程师们在高昂的奖金下,通宵达旦地围着图纸,讨论船台的布局与船坞的设计。
菲德尔也同样忙碌,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这个宏伟的工程中。
他亲自带着测绘队深入森林,勘探木材资源。
他甚至亲自下到泥泞的工地上,检查地基的浇筑情况。
平常的西服,被换成了结实的帆布工装和高筒皮靴,脸上也因终日的风吹日晒,染上了一层健康的古铜色。
不列颠哥伦比亚的政客们对这个来自南方的“美国佬”充满了警惕与敌意。
他们一方面觊觎他带来的资本与就业机会,另一方面又担心这个精力旺盛的野心家会打破本地脆弱的政治平衡。
菲德尔对此心知肚明,但英国老牌贵族的支持给了他最强硬的底气。
他的强硬态度,以及伦敦财团的巨大影响力,最终让反对者们闭上了嘴。
于是,在菲德尔抵达不列颠哥伦比亚的半年后,第一批搭载着一千名华工的蒸汽船,缓缓驶入了布勒内湾。
他们将开始船厂的基础建设。
菲德尔站在码头上,看着那些穿着蓝布衣裤,拖着长辫,组织有序的华人,心里也在感慨。
他的西班牙血统和记忆甚至已经在淡去,属于华人母亲那一部分前所未有的占据顶峰。
他的命运,也同样阴差阳错地和这些华人捆绑在了一起。
谁能想到,这一切的开始只是因为在酒吧的一次微不足道的善心?
在加州残酷的商业竞争中,在伦敦虚伪的社交游戏中,他早已学会了将一切都量化,用利益来衡量。
情感,是他第一个抛弃的东西。
而那阴差阳错的友情却压在心底深处,陪伴了他这么久。
他没想到的是,那个被他当作工具,当作敲开伦敦权力大门的钥匙的女人,也同样在此时来到这个世界的角落。
哈灵顿勋爵的私人蒸汽游艇出现在海湾的尽头,
菲德尔正与总工程师争论着一号船坞的排水系统。
他起初以为是伦敦的投资者前来视察,直到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身米色的旅行套装,俏生生地站在甲板上,身后跟着一位身穿燕尾服、一丝不苟的老管家。
比阿特丽斯·哈灵顿,像一株生长在温室里的娇艳玫瑰,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到了这片蛮荒的土地上。
阳光刺眼,菲德尔的眼睛微微眯起。
他看到比阿特丽斯正用一种混杂着好奇、嫌恶与震惊的复杂眼神,打量着眼前这个尘土飞扬、机器轰鸣的巨大工地。
比阿特丽斯是被父亲“送”来的。
在伦敦的那场摊牌之后,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与痛苦之中。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绝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她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她的美貌、智慧、家世,在那个男人冷酷的计算面前,都变得像一个笑话。
哈灵顿勋爵看着日渐憔悴的女儿,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恼怒。
他低估了那个美国人的手腕,也高估了自己女儿的抵抗力。
他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利益交换,一场心照不宣的商业联姻。他会得到一个前景无限的商业帝国在太平洋上的重要股份,而女儿会得到一个英俊、富有且极具潜力的丈夫。
让他恼火的是,菲德尔在达成了初步协议后,便以“筹备船厂”为由,毫不留恋地离开了伦敦,只留下律师团队处理后续的谈判事宜。
他甚至没有对比阿特丽斯进行一次正式的告别。
最终,哈灵顿勋爵忍下了怒火,以前往加拿大视察投资项目,并增进两家人的了解为名,安排比阿特丽斯乘坐家族的游艇,前往不列颠哥伦比亚。
巨大的利益和深度捆绑面前,一个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他还派出了家族中资深的老管家,阿尔弗雷德先生,随行“照顾”小姐。
名为照顾,实为监视,确保小姐不会做出任何有损家族颜面的事情。
这艘蒸汽船极尽奢华,船上的陈设与伦敦的豪宅别无二致。
只是,当游艇驶出大西洋,进入太平洋的广阔水域后,比阿特丽斯的心情也如同这无尽的波涛一般,再也无法平静。
她沉默,抗拒,犹豫,最终还是被打包送走,这么没有尊严地投怀送抱,又无可奈何。
漫长的航行,那片墨绿色的海岸线出现在海平面上,
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粗粝、原始、充满了野蛮的生命力。
巨大的森林,浑浊的河流,阴沉的天空,都与她所熟悉的、被精心修饰过的英国田园风光迥然不同。
机器的轰鸣,刺鼻的煤烟,如蚂蚁般劳作的工人。
菲德尔乘坐小艇登上了“海妖号”。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但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混杂着汗水、机油和木屑的味道,还是让比阿特丽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欢迎来到不列颠哥伦比亚,哈灵顿小姐。”他的声音平静,带着一丝公式化的礼貌,仿佛他们只是在伦敦的某场下午茶上偶遇。
“这里真是……令人印象深刻。”比阿特丽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刻薄。
“是的,工程不小。”
菲德尔的目光越过她,望向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眼中闪烁着激情与野心。
菲德尔为比阿特丽斯和管家安排的住处,是工地上唯一一栋砖石结构的二层小楼。
这里原本是作为总工程师的办公室和宿舍,被临时改造了出来。
房间里的陈设简单而实用,一切都是崭新的,却也因此显得冷冰冰的,毫无家的气息。
比阿特丽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不适。
她习惯了被仆人簇拥,习惯了松软的羽毛床和丝绸床单。
这里,她随时都能听到窗外机器的轰鸣和远处工人的喧哗。
晚餐同样简单。烤牛肉,煮土豆,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蔬菜。
菲德尔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食物的简陋,他吃得很快,大部分时间都在和同桌的总工程师讨论着船厂修建的话题。
比阿特丽斯几乎没有动刀叉。
她强迫自己保持着贵族的仪态。
她不懂,菲利普为什么要“放弃”在美国已经拥有的一切,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不管是在美国发展,还是回英国,凭借他如今的资本和关系,他可以轻易地获得比现在多得多的财富和权力。
她更不懂,他为什么非要坚持使用那些肮脏、卑贱的华工。
为了这个,她听父亲说,他在加拿大国会里牺牲了很多本不该损失的利益,与许多议员达成了妥协,作为政治交换。
晚餐在沉闷的气氛中结束。
菲德尔以“还有工作要处理”为由,很快便离开了。
比阿特丽斯回到自己的房间,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她等了很久,菲德尔也没来,不知不觉就睡下了,却在午夜时分猛然惊醒。
窗外的轰鸣声已经停歇,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深沉的寂静,只有远处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一阵一阵,如同叹息。
她翻了个身,却看到菲利普就在卧室的窗户边坐着。
他没有穿外衣,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领口松开着,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
他坐在窗前,背对着她,宽阔的肩膀在月光下勾勒出一个坚硬的轮廓。
一只手夹着一支雪茄,猩红的火星在黑暗中一明一暗,青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月光中变幻着形状。
他似乎已经坐了很久,整个房间里都是烟味。
她悄悄地坐起身,没有出声。
“睡不着?”
菲利普没有回头,
“你也是。”比阿特丽斯回答。
“这里和伦敦不一样。”他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何止是不一样。”
比阿特丽斯不知道为什么情绪有点崩溃,开始抱怨,“这里简直就是地狱。我不明白,菲利普,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要放弃在美国的一切?你明明可以……”
“可以做什么?”他打断了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可以像斯坦福和亨廷顿一样,舒舒服服地待在旧金山的豪宅里,数着靠压榨劳工血汗换来的金币,然后去华盛顿的国会里,大谈特谈什么自由与民主吗?”
比阿特丽斯被他话中的尖锐刺痛了。“至少那比在这里和一群野蛮人、一群劣等的清国人混在一起要好!”她脱口而出。
菲利普笑了,
“我没想到,”他缓缓地说,“你一个接受了最好教育的英国贵族,竟然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
“天真?”比阿特丽斯几乎要跳起来,“难道我说错了吗?他们就是劣等民族!他们……”
“他们只是贫穷,比阿特丽斯,贫穷和饥饿。”菲利普走到床边,在床尾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就像一百年前,你们英国的农民一样。”
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叠厚厚的信。那叠信被牛皮纸仔细地包裹着,用麻绳捆得整整齐齐。
那厚度,堪比一本大部头的着作。
比阿特丽斯看着那叠信,心中莫名地涌起一阵酸涩。
“这些是……情书?”她试探着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菲利普摇了摇头,他解开麻绳,小心翼翼地将信摊开,
“不是。”他说,“是给我一个好学的朋友准备的。他得知我要去英国,便委托我为他搜集一些关于英国工业发展的书籍和资料,并且,写一份关于英国社会现状的调查报告给他。”
比阿特丽斯看着他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混杂着欣赏、无奈甚至是一丝……说不清的复杂神情。
这种神情,他从未对自己流露过。
一股陌生的情绪涌了上来。是嫉妒。
“这个人是谁?”她忍不住问道,又补充了一句,“女人?”
菲利普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黑色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一丝笑意。“以后你会见到他的。”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挑了挑,从那叠信中抽出了一封最厚的,递给了她。
“你看看这个。”
比阿特丽斯接过信,信纸是一种粗糙的、带着草屑的纸,上面是用一种流畅而有力的笔迹写就的英文。
这似乎是一封描写英国历史和人文的信,但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一篇详尽的、充满了数据和引文的社会学论文。
她的目光被信中的几个段落牢牢吸引住了。
信的开头,详细地分析了英国工业化的起源——“羊吃人”的圈地运动。
“英国大同海上航路之后,最主要的高利润商品是羊绒,羊毛价格飞涨,在几十年的时间里,翻了一番,这些新兴贵族和商人为了获取更高的利润,他们选择了侵占农民的土地…..”
“……所谓的光荣革命,并非解放了农民,而是解放了土地贵族和商业资本家。他们通过议会立法,将原本属于农民公有的土地,用一道道篱笆和围墙圈占起来,变成了私人的牧场。
羊是如此的贪婪和凶狠,甚至要把人吃掉,托马斯·莫尔在《乌托邦》中的描述,并非文学夸张,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数以百万计的农民,逐渐失去了赖以为生的土地,被迫背井离乡,涌入城市,成为一无所有的流浪者。而国家非但没有救济他们,反而颁布了严苛的《流浪者法案》,将他们鞭打、烙印,甚至送上绞刑架。这一切,只是为了将他们驱赶进一个叫做工厂的新型地狱……”
比阿特丽斯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这些历史,她并非不知道,在学校的课堂上,老师们也曾轻描淡写地提过。但她从未见过如此直白、如此冷酷的叙述。
这封信的作者,像一个冷漠的解剖医生,将英国历史上那块最光鲜的遮羞布,毫不留情地撕扯下来,露出了下面溃烂流脓的伤口。
信的第二部分,详细地描述了那些失去土地的农民,在城市工厂里的悲惨境遇。
“……为了容纳这些源源不断涌入城市的廉价劳动力,工厂主们发明了一种绝妙的建筑——长绳公寓。在肮脏、潮湿的地下室里,密密麻麻地拉着一排排绳子。工人们下工后,就花上几个便士,像晾衣服一样,把自己的上半身挂在绳子上睡觉。到了早上,监工会解开绳子的一头,所有的人就会像一袋土豆一样滚到地上,然后挣扎着爬起来,去开始新一天长达十六个小时的工作。在这样的环境下,曼彻斯特的工人,平均寿命不超过三十岁……”
“……女工的处境更为悲惨。她们不仅要忍受同样恶劣的工作环境和长时间的劳动,还要面对监工和工厂主的肆意凌辱。为了生存,许多女工被迫成为妓女。她们的孩子无人照料,只能被锁在家里,或者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带进工厂,成为童工。工厂主们发现,儿童瘦小的身体,是清理棉纺机下面堆积的棉絮和钻进狭窄的烟囱里清理烟灰的绝佳工具。
需要工作无法照料孩子的母亲,为了让哭闹的孩子保持安静,会给他们喂食混有鸦片酊和镇定剂的安慰剂。无数的孩子,就这样在无声无息中死去,他们的尸体,像处理工业垃圾一样,被随意地丢弃……”
信中还引用了大量的英国本地学者的报告和报纸报道,
她还看到了英国人是如何对待爱尔兰人的。在爱尔兰大饥荒期间,英国政府非但没有开仓赈灾,反而出动军队,抢夺爱尔兰农民仅存的口粮,眼睁睁地看着数百万爱尔兰人饿死或逃亡海外。而那些幸存者,涌入利物浦和伦敦的码头,成为了比英国本土工人更廉价、更受歧视的劳动力。
这信里面写,所谓的“文明”,是如何建立在对同胞、对殖民地人民惨无人道的剥削之上的。那些在伦敦议会里高谈阔论、衣着光鲜的绅士们,他们的财富,他们所代表的“日不落帝国”的荣耀,每一分,每一毫,都沾满了这些无名者的血与泪。
比阿特丽斯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和恶心。
“我给他收集了很多这样的资料,”菲利普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蓝皮书》、《济贫法报告》、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为的就是让他明白,英国的发展,是建立在什么之上的。”
“我是想让他知道,所谓的文明,所谓的强大,不过都是用无数人的尸骨堆叠起来的。我给他看这些,一是为了让他不要畏惧这种所谓的文明,因为它的底子,并不比任何人干净多少。”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然后缓缓地吐出。
“二来,也是想试图打消他的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他的声音变得更低沉,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我想让他知道,在美国这片土地上,当一个诚实的商人,照顾好自己的同胞,就已经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了。没有必要,去搭上十几万人的身家性命,不计一切代价地去建立这样的文明。”
“我和他都清楚,在如今全面落后的情况下, 要付出多少血汗才能平等地站到这样吃人的文明面前。”
“像我这样,做个商人没什么不好的。”
比阿特丽斯有些发愣。
她一直以为,菲利普是一个纯粹的商人,一个冷酷的野心家。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财富和权力。但现在她才明白,在他的内心深处,似乎还隐藏着一些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似乎在与某个看不见的敌人战斗,在与那个写信的“朋友”进行着一场跨越万里的、关于道路与选择的激烈辩论。
而自己,以及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都只是他们这场宏大博弈中的棋子。
“你的朋友……他想做什么?”比阿特丽斯艰难地开口问道。
菲利普没有回答。
不知道是不想,还是不屑于回答。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菲利普,”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你给我看这些,我明白,可是现在谁不是这样呢?而且我们和那些工厂主,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不也是在……”
“有区别。”菲利普打断了她,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区别在于,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代价是什么。而他们,却用文明、进步和上帝的旨意,为自己所有的罪恶,披上了一件华丽的外衣。”
他走到她的面前,俯下身,双手撑在她的身侧,黑色的眼眸近在咫尺,仿佛要将她的灵魂看穿。
“比阿特丽斯,你现在看到的,就是代价。这座船厂,这条铁路,都需要代价。
那些华工,是某些人付出的代价的一部分。那些被挤垮的白人渔场,也是代价的一部分。甚至,你和我,我们在这场游戏里,也都是需要付出的代价。”
“我和他有一点是非常相似的,”
“当我们需要别人付出的时候,从来不会标榜自己。”
”比如你,呆在这里吧,奢华的生活我给不了你,但某种程度的自由同样也是奢侈品。”
“我见过两个我朋友的女人,她们都比你要自由的多,我很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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