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泥土与汗水的翻涌中继续流淌。残雪终于褪尽了它最后一点痕迹,山峦换上了茸茸的绿装,田野里的秧苗也怯生生地探出了头。严酷的顶凌耙地结束了,但新的活计——间苗、锄草——又无缝衔接地填满了每一天。
空气变得暖烘烘的,混合着青苗汁液和湿润泥土的气息。太阳不再只是冬日里苍白的点缀,而是有了真实的温度,晒在脊背上,能引出一层薄薄的、粘腻的汗水。秦建国和沈念秋随着人流,日复一日地弯腰在田垄间,手指在嫩绿的苗与杂草之间机械地分辨、剔除。长时间的躬身让人腰酸背痛,眼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绿意和褐色的泥土。
劳动间隙,秦建国依旧习惯性地走到田埂边,掬水洗脸。水已不再刺骨,反而带着一丝温吞。他直起腰,看着远处。山峦的线条变得柔和,那曾经令他感到时空交错的雪顶,已彻底融化,汇入土地的血脉,滋养着眼前的这片青绿。
沈念秋走过来,递过水壶。她的脸庞被日光晒得微红,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两人之间那种关于秘密的沉默依旧存在,但在日复一日的共同劳作中,似乎又掺杂了些别的东西,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像是在贫瘠土地上悄然生长的藤蔓,纤细却坚韧。
“听说,”沈念秋拧上壶盖,声音不高,“公社要组织宣传队,下到各大队巡演。”
秦建国“嗯”了一声。这是每年的惯例,用锣鼓和口号驱散疲惫,鼓舞士气。他对此并无太多感觉,只是另一种形式的“任务”。
然而,几天后,当大队书记在收工后宣布名单时,秦建国和沈念秋的名字却意外地被点了出来。书记说,知青有文化,要发挥积极作用,参与排练节目。
秦建国下意识地看向人群外围,那个披着棉大衣的值班干部不知何时又来了,正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难以捉摸的东西,像是试探,又像是某种不动声色的安排。
排练安排在晚上,大队部的院子里挂起了昏黄的电灯。节目无非是样板戏的片段、快板书、合唱革命歌曲。秦建国被分到合唱队,沈念秋则因为字正腔圆,被安排朗诵一首歌颂春耕的诗歌。
气氛是热闹而喧嚣的。锣鼓家伙敲得震天响,年轻人的笑声和不太纯熟的唱腔混杂在一起,驱散了夜晚的寂静。秦建国站在人群里,跟着节奏张嘴,心思却飘得很远。他不太习惯这种喧闹,总觉得那高亢的歌声和口号,与这片土地深沉的沉默有些格格不入。
沈念秋站在前面准备朗诵。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她微微低着头,看着手里的稿纸,神情专注而沉静。当她开口时,清亮而沉稳的声音瞬间压过了院子里的嘈杂:
“……犁铧翻开沉睡的泥土,
汗水浇灌希望的嫩芽。
我们,时代的青年,
将青春扎根在广阔天地……”
她的声音有一种力量,不是口号式的激昂,而是一种内敛的、坚定的穿透力。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连那些心不在焉的社员也抬起了头。秦建国看着她,忽然觉得,在这片土地上,表达方式或许不止一种。老把式用他的沉默和离去诠释了生存,而沈念秋,则用她的声音,在这种被规定的形式下,悄然传递着另一种坚韧。
值班干部也站在阴影里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模糊的笑意,但秦建国捕捉到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审视。
排练结束后,人群散去。秦建国和沈念秋落在最后,沿着被月光照得发白的小路往回走。蛙声在远处的水田里聒噪着,夜风带着青草的气息。
“你朗诵得很好。”秦建国忽然说。这话没经过思考,脱口而出。
沈念秋似乎愣了一下,侧过头看他,月光下她的眼睛很亮。“只是念稿子而已。”
“不一样。”秦建国说,但他没有解释哪里不一样。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次的沉默是舒缓的,带着夜晚的凉意和青草的微香。
快到知青点门口时,沈念秋放缓了脚步,声音低得几乎融入夜色:“他……也许真的安全了。”
秦建国心头一动,看向她。
“我今天听妇女主任闲聊,”沈念秋的声音更低了,“说邻县有个老郎中,年前带了重病的妻子搬过去,医术很好,特别是治一些疑难杂症,但很少和人来往……”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明了。那个“安”字,或许真的指向了一个新的开始。
秦建国长长地吁了口气,胸中一块悬了许久的石头,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些。他抬头望去,夜空深邃,星子疏朗,银河淡淡地横亘天际。这片土地依旧严酷,生活依旧艰难,规则与人情的纠缠依旧复杂。但冰雪总会消融,种子终会破土,生命自会寻找它的出路。老把式是,他和沈念秋,亦然。
春风拂过,带着夏日将至的温热征兆,吹动了路旁杨树肥厚的叶片,哗哗作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那些埋藏在泥土之下,不为人知的秘密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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