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两个风水先生走后，井生连着好几晚都没睡踏实，眼皮底下总像坠着铅块，脑袋里却像塞满了嗡嗡作响的蜂群。
一闭眼，不是那胖子精明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神，就是井水中那片诡谲翻涌、挥之不去的血红色幻象，搅得他心慌意乱。白天放牛时也总是心神不宁，魂不守舍，耳朵竖得老高，像只受惊的兔子，捕捉着村口传来的每一丝风吹草动，生怕下一刻就有大队人马气势汹汹地闯进这向来平静的小山村，打破这份脆弱的安宁。
那几枚沉甸甸、带着不祥预感的铜钱，被他用破布仔细包好，深深藏在了村外破庙那尊泥胎剥落佛像底座下的一道隐秘裂缝里，再不敢轻易触碰。至于那口仿佛能窥见隐秘的老井，他也刻意减少了靠近的次数，每次去打水，都尽量趁着天色擦黑、人影稀疏的时候，步履匆匆，不敢多作停留。
然而，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几天后的傍晚，夕阳给土墙草顶抹上一层昏黄。村东头王老五家的院墙外，不知何时围了不少交头接耳的村民，吵吵嚷嚷的声音隔着老远就能听见。井生正蹲在破庙门口啃着手里冷硬的窝头，闻声心里猛地一紧，后脊梁瞬间窜上一股寒意，下意识地就想拔腿往老井那边跑，仿佛那里是唯一的庇护所。他猛地咬住牙关，硬生生忍住了这股冲动。踌躇片刻，他最终还是狠下心，将剩下的窝头往怀里一揣，朝着人声鼎沸的方向快步跑去。
挤进人群，只见平日老实巴交的王老五，此刻正脸红脖子粗地和一个穿着光鲜绸缎马褂、留着两撇细长鼠须的男人激烈争吵。那鼠须男身后，两个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的家丁抱着胳膊，像两尊凶神恶煞的门神，眼神不善地扫视着众人。井生认得，这是邻村李家庄大户李老爷家那个出了名刁钻的管家。
“凭什么？这是我老王家的祖传宅基地！老祖宗传下来的根儿！你说占就占？”王老五气得浑身哆嗦，声音都在发颤。
鼠须男慢条斯理地捋着下巴上那几根稀疏的胡须，眼皮都没抬一下：“王老五，话别说那么难听。我们家老爷看上你这块地，那是瞧得起你，是你的福气！价钱不是白纸黑字给你开好了吗？”
“你那叫价钱？呸！那点钱连块好棺材板都买不来！明抢！我不卖！”王老五梗着脖子怒吼。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鼠须男冷笑一声，三角眼里射出寒光，“我们老爷说了，这块地风水好，旺家宅，聚财气。你们石疙瘩村的人眼皮子浅，不懂风水，留着也是糟蹋宝地。今天这契，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他话音一落，两个家丁立刻撸起袖子，凶神恶煞地就要上前动粗。围观的村民虽多，却慑于李家的财势和家丁的凶悍，一个个面露惧色，敢怒不敢言，更无人敢上前阻拦。
井生看着这一幕，拳头在袖子里攥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认得那李老爷！就是前几天在那口诡异井水中看到的幻象里，和陈老财争抢地契、逼死佃户的那个主家！看来那边刚了事，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李老爷，又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到石疙瘩村来了？还扯上了风水？
他脑子飞快地转动，心念电闪，猛地想起那日井水波纹里看到的模糊画面——王老五似乎曾无意中在自家院墙根的地里，挖出过几个锈迹斑斑的老铜钱，当宝贝似的偷偷收着……
一个大胆的念头像火星一样迸出来！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挤出人群，站在王老五身边，朝着鼠须男大声道：“这位管家老爷！强扭的瓜不甜！而且，这地……这地风水恐怕没那么好！怕是要招祸的！”
鼠须男眯起那双精明的三角眼，上下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半大孩子：“哪里蹦出来的毛头小子？满嘴胡吣什么？”
井生强作镇定，努力回想着井水中看到的那些零碎片段和偶尔听村里老人闲谈时听来的只言片语的“风水”词儿，故意装得磕磕绊绊，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惶恐说道：“我、我前几天晚上……路过王家叔这块地……好像看到地里……有、有黑影飘过……灰蒙蒙的，看不清脸……还听到像是……像是有人叹气的声音，又沉又冷……老辈人都说，这是地气不稳，阴气重，下面……下面可能埋着不干净的东西……旺宅？别是招祸吧？”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说得玄乎其玄，再配上他那副故作神秘又带着点惊惧的模样，倒真让那见多识广的鼠须男和两个凶悍的家丁都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犹疑。王老五也是个机灵的，立刻顺着井生的话头，煞有介事地拍着大腿：“哎哟！是咧是咧！怪不得我夜里老觉得这院子冷飕飕的！原来是这么回事！这地不能要，不能要啊！”
就在这时，“啪！”一声脆响，不知谁家顽皮孩子恶作剧扔了个炮仗，就在鼠须男脚边不远处炸开，惊得他浑身一哆嗦，差点跳起来。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鼠须男脸色发白，恼羞成怒地骂骂咧咧，狠狠剜了井生和王老五一眼，那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行！你们俩有种！给我等着！这事没完！走！”说罢，竟像真怕沾染了什么晦气似的，带着两个家丁，在村民们复杂的目光中灰溜溜地走了。
围观的村民们这才松了口气，七嘴八舌地围着王老五问长问短，同时又不约而同地用那种惊奇又带着点探究、甚至一丝敬畏的复杂目光，悄悄打量着井生。
井生心里怦怦直跳，像揣了只受惊的兔子，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知道，这只是暂时吓退了对方，像李家那样的恶霸，绝不会轻易罢手，更大的麻烦远未结束。而且，他这番近乎“胡诌”的举动，恐怕更引起了某些有心人的注意。
他悄悄退出渐渐散去的人群，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喘口气。然而，一抬头，目光却猛地顿住——不远处，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不知何时竟静静站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半旧青衫，身姿挺拔如松，气质清冷疏离，仿佛与这尘世的喧嚣格格不入。他正静静地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眼神平静无波，深不见底，既看不出赞许，也看不出斥责，如同古井深潭。
正是前几天在井边见过的那个神秘“书生”。
井生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沉到了谷底。他看见我了？他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他……看出什么了？
那书生见井生目光投来，并未像寻常人那样避开视线，只是极其轻微地颔首，唇角似乎牵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算是一个极其淡漠的招呼。随即，他不再停留，转身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着村尾那片荒僻的方向走去，青衫背影很快融入暮色。
井生站在原地，死死盯着那消失在暮霭中的背影，只觉得心里那根早已绷紧的弦，骤然又紧了几分，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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