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沉默的、却又重若千钧的温暖,成了支撑着张磊走过那段最黑暗、最绝望岁月的唯一光亮。
然而,这束光,却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黯淡下去。
时间进入了隆冬,省城迎来了几十年不遇的寒潮。刺骨的寒风像无数把锋利的刀子,肆无忌惮地穿过城中村那狭窄的巷道,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嘶鸣。
张磊的“战争”,依旧在日复一日地、毫无希望地持续着。
他像一个最虔诚的苦行僧,每天迎着寒风出门,踏着落叶归来。他的那张名单,早已被他翻得起了毛边,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冷酷地横亘在他的面前。
拒绝、敷衍、嘲讽……早已成了他生活的主旋律。
他渐渐地,也从最初的不甘和愤怒,变得麻木了。
他不再奢望能一步登天,不再幻想能遇到什么“伯乐”。他只是机械地、固执地,重复着每天的拜访和等待,像一只在墙角不停地、徒劳地织着网的蜘蛛。
不是为了成功,只是为了……活着。
为了不辜负,在那间冰冷的出租屋里,为他亮着一盏灯的那个女人。
然而,当外部的铜墙铁壁坚不可摧时,他们内部那本就脆弱的、赖以生存的堡垒,却先一步,从最薄弱的地方,开始崩塌了。
他们的钱,快要用完了。
王芳芳带来的那五万块“军费”,在支付了三个月的房租,和两人最基本的、仅仅能果腹的开销之后,如今,只剩下了不到三百块。
王芳芳没有告诉他。
但张磊能感觉得到。
桌上的饭菜,从一开始的两菜一汤,变成了一菜一汤,再到后来,只剩下了一碗寡淡的、几乎看不到油星的白粥。
她甚至开始去菜市场,捡那些别人不要的、烂了半边的菜叶,回来仔细地洗干净,用水焯了,拌上盐巴,就成了一道菜。
而她自己,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消瘦了下去。那张本就没什么肉的瓜子脸,如今只剩下了一双大得有些吓人的眼睛,眼窝深深地凹陷了下去,脸色也苍白得像一张纸。
张磊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他不止一次地对她说:“姐,别扛了。我们不行就……就先找个地方打工吧。我什么都能干,去工地搬砖也行,至少……至少能让你吃上一顿饱饭。”
但每一次,都被王芳芳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的眼神,给顶了回去。
“不行!”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付出了多少代价,你忘了吗?现在放弃,去打工,那我们之前所有的牺牲,算什么?”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想怎么填饱肚子,而是怎么,把我们的第一份合同,拿回来!”
张磊无话可说。
他只能将这份巨大的愧疚和压力,转化为更疯狂的动力,第二天,更早地出门,更晚地回来。
然而,命运的残酷,远超他们的想象。
压垮骆驼的,从来就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之前的每一根。
这天深夜,当张磊拖着一身的寒气和疲惫,推开那扇熟悉的铁门时,迎接他的,却不是那盏熟悉的、昏黄的灯。
屋里,一片漆黑,死一般的寂静。
张磊的心,“咯噔”一下,瞬间沉到了谷底!
“姐?!”
他慌乱地,摸索着墙上的开关。
当那盏昏黄的、接触不良的灯泡,“滋啦”一声亮起时,眼前的一幕,让他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了!
王芳芳就倒在桌边的地上,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她的身旁,散落着一地的、写满了数据的稿纸,和那台早已黑了屏的、老旧的笔记本电脑。
“姐!!”
一声凄厉的、充满了恐惧的嘶吼,从张磊的喉咙里爆发了出来!
他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去,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怀里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烫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姐!你醒醒!你别吓我!”
他用力地摇晃着她,但怀里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有那急促、滚烫的呼吸,和那张烧得通红的、毫无血色的脸,在无声地告诉他,情况有多么危急!
张磊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冰冷的巨手,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要窒息!
他来不及多想,甚至都顾不上给她多穿一件厚衣服,只是用那床薄薄的、散发着霉味的被子,将她紧紧地裹住,然后,一把将她背到了自己的背上!
“砰!”
他一脚踹开那扇该死的、摇摇欲坠的铁门,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冲进了城中村那片如同迷宫般的、无边的黑暗之中!
深夜的巷道,比白天更加阴森、可怖。
没有路灯,地面湿滑,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
张磊背着王芳芳,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片他生活了三个月,却依旧不熟悉的黑暗迷宫里,疯狂地、毫无方向地奔跑着。
刺骨的寒风,灌进他单薄的衣衫,冻得他浑身发抖。
背上那滚烫的、却又轻得让他心慌的重量,像一团火,灼烧着他的理智。
“诊所……诊所在哪里?!”
他红着眼睛,一边跑,一边用嘶哑的声音,对着那些漆黑的、死寂的窗口,绝望地嘶吼着。
但回应他的,只有几声被惊扰了清梦的、不耐烦的狗吠。
他跑了不知道多久,跑过了三条街,摔了无数跤。他的膝盖和手掌,早已被粗糙的水泥地磨得血肉模糊,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背上那个越来越虚弱的呼吸上。
他怕!
他真的怕!
他怕这盏,在他最黑暗的时候,唯一为他亮起的灯,会就这么,在他背上,熄灭掉!
终于,在巷子的尽头,他看到了一点微弱的、昏黄的光。
那是一个挂着“社区诊所”牌子的、破旧的小门脸。
他像是看到了救命的稻草,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冲了过去!
“医生!救命!医生!”
他一脚踹开那扇玻璃门,歇斯底里地吼道。
一个穿着白大褂、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老医生,被他吓了一跳,睡眼惺忪地抬起了头。
“吵什么吵!三更半夜的,死人了吗?!”
“她发高烧,昏过去了!您快看看!”张磊不由分说地,将王芳芳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张冰冷的、散发着浓重消毒水味的病床上。
老医生不情愿地站起身,拿起听诊器,又翻了翻王芳芳的眼皮,最后,拿体温计一量。
“四十度一。”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张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虐待自己老婆的人渣,“怎么搞的?人都烧成这样了才送来?”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张磊语无伦次地,不停地道歉。
“什么病?”
“没什么大病。”老医生的回答,轻描淡写,却又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张磊的心上,“就是长期营养不良,加上过度劳累,身体扛不住了。先打一针退烧针,再吊一瓶葡萄糖。记住,以后让她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别仗着年轻,就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
“营养不良……”
“过度劳累……”
这几个字,像一把把刀子,狠狠地捅进了张磊的心脏!
他看着病床上那个面色惨白、嘴唇干裂,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女人,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愧疚和自责,像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这个自诩要顶天立地的男人,到头来,竟然连自己身边最亲的人,都照顾不好!竟然让她,跟着自己,受苦受累到,连命都快没了!
“医生,那……那费用……”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几张被他捏得皱巴巴的、他们仅剩的全部家当。
“退烧针二十,葡萄糖五十,诊费十块。一共八十。”老医生开着单子,头也不抬地说道。
八十块。
一个在以前,他请客吃饭,一瓶酒都不止的数字。
此刻,却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颤抖着手,数出了八张十块的钞票,递了过去。
那一晚,张磊没有合眼。
他就守在王芳芳的病床边,看着冰冷的液体,一滴一滴地,通过那根细细的管子,注入到她那瘦弱的、青筋毕露的手背上。
他用棉签,蘸着温水,一遍又一遍地,湿润着她那干裂的嘴唇。
他用自己的手,不停地,搓着她那冰冷的、没有一丝血色的手。
后半夜,王芳芳的烧,终于退了下去。
她的呼吸,也渐渐地平稳了。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看到张磊就趴在她的床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像一个怕被丢弃的孩子。
“弟……”她虚弱地,喊了一声。
张磊猛地抬起头,看到她醒了,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瞬间就涌上了一层水雾。
“姐!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王芳芳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写满了担忧和自责的脸,虚弱地,笑了笑。
“我没事……”她缓缓地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抚上了他那张因为奔波和摔跤而布满了划痕的脸。
“别怕……”她说,“我死不了。”
张磊再也忍不住了。
他低下头,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在了她那只冰冷的手心里。
滚烫的、带着无尽愧疚的泪水,决堤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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