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省城回来的路上,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倒是停了,只留下个白茫茫、干净净的世界,映着惨淡的日头,晃得人眼晕。破旧的柴油货车碾过积雪未消的路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慢吞吞地往清源县挪。
驾驶室里,寒气依旧砭人肌骨。晓燕、沈技术员和方芸裹紧了棉袄,挤作一团,谁也没说话。昨夜里顶着风雪推车、近乎虚脱的疲惫,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泛了上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根骨头上。可三个人心里头,却都揣着一丝劫后余生般的、微弱的暖意。点心,总算是送到了。
方芸年纪小,到底撑不住,脑袋一点一点地,又睡了过去。沈技术员也抱着他那本宝贝笔记,闭着眼养神,只是眉头还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还在琢磨什么参数。只有晓燕,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积雪覆盖的田野和光秃秃的树干,心里头那点因为完成送货而升起的轻松,早已被更深沉的忧虑取代。
这一趟,算是闯过来了。可“林记”真的就闯出生天了吗?省城百货大楼的那点试订单,不过是杯水车薪,解不了根本的渴。黄永发掐断县里销路的那只手,还铁钳似的扼在喉咙上。仓库里积压的货,厂子里等米下锅的工人,还有那即将到期的贷款……哪一样,都不是这一百斤点心能打发的。
车子颠簸了一下,方芸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看着晓燕紧绷的侧脸,小声问:“晓燕姐,咱回去了……下一步咋办?”
晓燕没回头,依旧看着窗外,声音有些沙哑:“咋办?接着想法子卖点心。县里不行,就往别的县,往乡下供销社跑。活人总不能饿死。”
话是这么说,可那语气里的沉重,连方芸都听得出来。
回到厂里,已是下午。厂院静悄悄的,只有老槐树虬曲的枝干在寒风里轻轻晃动。工人们大概都在车间里,听得见机器低沉的轰鸣,却少了往日那股子热火朝天的闹腾气儿。
李师傅蹲在车间门口,吧嗒着旱烟,见他们回来,抬了抬眼皮,没说话,只朝里面努了努嘴。
晓燕心里一沉,快步走进车间。只见工人们虽然都在岗位上,手脚却慢吞吞的,脸上没什么精神,见她进来,目光躲闪了一下,又低下头去忙活自己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近乎绝望的气息。
库管老赵迎上来,脸上堆着勉强的笑:“回来了?顺利不?”
“顺利,送去了。”晓燕点点头,目光扫过车间角落里那依旧堆得老高的成品箱子,“这两天,县里……有来拿货的吗?”
老赵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搓着手,支吾道:“就……就来了两家,拿了点零头,说是……说是先卖卖看……”
晓燕明白了。黄永发的手段,还在持续发酵。那些原本观望的老主顾,怕是更不敢轻易进货了。
她没再问,转身去了办公室。桌上,放着几封新来的信件。她拿起一看,心又凉了半截。是附近两个县副食品公司退回的样品和信函,措辞客气,意思却明白——暂时没有合作意向。
她颓然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这无声的战场,比那风雪送货路更让人窒息。你看不见对手在哪里,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无处不在的绞杀之力,正一点点收紧。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像是在一锅温吞水里慢慢熬着。晓燕带着方芸,又跑了几趟邻近的县城和乡镇,磨破了嘴皮子,推销那套“老手艺新规矩”的说法。有的地方负责人听着新鲜,留下样品说要研究;有的则直接摆手,说现在南边来的点心花样多,价钱也便宜,你这老一套,怕是卖不动。
希望,像肥皂泡,一个个升起,又一个个破灭。
账面上的钱,一天比一天少。晓燕甚至开始动那笔要还给信用社的贷款的念头,可那念头刚一冒头,就被她死死按了下去。那是底线,动了,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这天夜里,她又独自在办公室对账,算盘珠子拨拉得噼啪响,越算心越凉。正烦躁间,门外传来敲门声。
是沈技术员。他手里拿着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兴奋,眼睛亮得灼人。
“晓燕!你看这个!”他把那几张纸递到晓燕面前。
晓燕接过来,就着昏黄的灯光一看,上面画着些奇怪的框图,写着“流程优化”、“成本控制”、“市场细分”之类的词儿,还夹杂着许多她看不太懂的数学公式和图表。
“这是……啥?”晓燕疑惑地问。
“这是我根据鲁工留下的思路,还有这段时间的实践,琢磨出来的一份……一份关于咱‘林记’未来发展的初步规划!”沈技术员激动地说,声音都有些发颤,“我们不能光埋头做点心,等着别人来买!得主动出击!你看,我们可以把产品线细分,高端精品维持老手艺,走百货大楼、外销的路子;中低端的,可以适当简化工艺,降低成本,主打乡镇和普通市民市场!还有这成本控制,如果我们能把老面肥的养护和酵母接种结合好,发酵时间就能缩短,人力、燃料成本都能降下来……”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手指在纸上那些框框线线上划过,仿佛那里面藏着能让“林记”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晓燕听着,有些词似懂非懂,但那核心的意思,她听明白了——沈技术员想用更“科学”、更“现代”的法子,来改造“林记”,从里到外。
“沈工,”晓燕打断了他,声音疲惫,“你这想法,是好的。可眼下,咱连锅都快揭不开了,哪还有钱,哪还有精力,去搞这些……这些规划?”
沈技术员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了,他张了张嘴,想争辩,可看着晓燕那憔悴不堪的脸色和桌上那堆令人绝望的账本,话又咽了回去,只剩下一种不被理解的委屈和焦急。
“我……我知道难……”他低下头,声音低了下去,“可……可要是总想着眼前的难,不去看长远的路,咱……咱可能就真的没路了……”
晓燕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沈技术员的话,何尝没有道理?鲁工不也说过,等技术上的“筋骨”强健了,眼前的沟坎就不难迈了吗?可这“强健筋骨”的过程,需要投入,需要时间,而“林记”,最缺的就是这两样。
她看着沈技术员那因为激动和委屈而微微发红的脸庞,心里五味杂陈。这年轻人,是把整个身心都扑在“林记”上了,他的眼光,或许看得比自己更远。
“你的规划,先放着。”晓燕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等眼前这关过去,咱再仔细琢磨。眼下,咱还是得先想法子,把这点心卖出去,让厂子转起来。”
沈技术员默默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拿起那几张承载着他无数心血的规划图,脚步沉重地走了出去。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晓燕一个人。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只觉得那无声的战场,仿佛又多了一重迷雾。沈技术员指出的那条看似光明的路,此刻望去,却也是荆棘密布,前途未卜。
就在这内外交困、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时候,两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再次来到了“林记”。
不是黄永发,也不是什么采购商。
是省城老字号协会的那个笔杆子——钱慕远。
他这次来,没有提前打招呼,依旧是那身半旧的中山装,夹着个人造革公文包,只是脸上少了些上次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多了几分凝重。
他见到晓燕,第一句话就是:“林厂长,你们‘林记’,最近是不是遇到大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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