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河渠的潮湿寒气如同冰冷的触手，缠绕着苏晚和老约翰疲惫不堪的躯体。汗水、污秽和地下水的混合物黏在他们的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冰冷。远处城市透过排水格栅渗下的微光，非但没有带来慰藉，反而勾勒出这片地下空间的庞大与幽深，如同巨兽腹腔内壁上微弱蠕动的磷光。
老约翰喘着粗气，靠坐在生苔的砖墙边，金属手电筒的光柱在浑浊的水面和巨大的拱顶上晃动，光线已然黯淡了不少。他检查了一下剩余的装备——一把多功能工具刀，半壶水，以及那份几乎被汗水浸透的、罗德里格斯留下的简陋手绘地图。地图只勾勒了主干道，对于这片迷宫般的古老排水系统，能提供的指引微乎其微。
“必须离开水面，”老约翰的声音嘶哑，带着长期紧张和体力透支后的沙哑，“这里太暴露，而且气味……会掩盖其他东西。”他指的是追踪者，也可能是指苏晚感知中那未知的“猎人”。
苏晚没有立刻回应。她闭着眼，脸色在微弱光线下显得近乎透明，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太阳穴。大脑的刺痛感像退潮般缓缓消散，但那种过度敏感带来的“回响”并未完全平息。地下世界的声音并非寂静，而是另一种层面的喧嚣——水流永恒的呜咽，砖石缝隙间细微的风声，不知名生物窸窣爬行的动静，还有……那沉淀在黑暗深处、无数过往瞬间残留的“情绪渣滓”。绝望、迷失、偶尔闪过的疯狂贪念，如同浑浊河水底部的淤泥，厚重而压抑。
但最让她心神不宁的，是那道“注视”。非人，冷静，带着一种近乎研究者的好奇，却又潜藏着冰冷的漠然。它并非来自某个固定的方向，更像是弥漫在空气中，从四面八方的黑暗里渗透出来。
“它……在移动，”苏晚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不是跟着我们，而是在……巡视。它的范围很大。”
老约翰握紧了手电筒，光线警惕地扫过河渠上下游的深邃黑暗。“‘清道夫’？”
“不，不一样。”苏晚摇头，“‘清道夫’是带着目的性的搜寻，像猎犬。这个……更像蜘蛛，待在网的中心，感知着网上的一切震动。”她用了一个新的比喻，源自她此刻感知到的、那种无处不在又难以捉摸的特性。
老约翰沉默地点点头。他信任苏晚这种超越常人的直觉，尤其是在经历了“潘多拉”和刚才电梯井里那诡异的嗡鸣之后。这个世界在他这个老兵看来，正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危险。
“沿着渠岸向上游走，”老约翰做出决定，依据的是最基本的地形判断——上游通常地势更高，可能更接近出口，或者更古老的、结构可能更复杂的区域，那意味着更多的藏身点和可能的岔路。“我们需要找到一个干燥的地方，休整一下，确定方位。”
两人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沿着滑腻的渠岸向上游艰难跋涉。脚下的路并不好走，布满湿滑的苔藓和松动的碎石，有时不得不涉过浅滩，冰冷的污水浸透了他们早已湿透的裤腿和鞋子。黑暗中，只有老约翰手电筒的光圈和他们粗重的呼吸声相伴。
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河渠一侧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坍塌形成的缺口，后面似乎连接着一条更窄的、人工开凿的隧道，空气对流带来一丝微弱但干燥的风。
“进去看看。”老约翰示意。
隧道比河渠通道更为古老，砖石结构显得粗犷，拱顶低矮，需要弯腰才能通行。地面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踩上去发出“噗噗”的声响。这里的气味不再是单纯的污水腥臭，而是混合了尘土、年代久远的霉菌以及某种淡淡的、难以形容的金属锈蚀的味道。
又前行了百余米，隧道到了一个尽头——一个相对宽敞的圆形空间，像是一个废弃的地下蓄水池或者小型中转站。房间中央有一个干涸的石制池子，四周散落着一些腐朽的木箱和锈蚀的铁罐，年代久远得无法辨认其本来用途。最重要的是，这里相对干燥，而且只有一个入口，易于防守。
“就在这里休整。”老约翰放下背包，仔细检查了房间的每个角落，确认没有其他出口或隐藏的危险。他将手电筒立在池沿，光线向上散射，勉强照亮了整个空间。
苏晚几乎是立刻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剧烈地咳嗽起来。长时间的奔逃、精神的高度紧张和“潘多拉”带来的冲击，让她的身体达到了极限。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导致了一切的U盘——潘多拉。它此刻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黑色的外壳在昏暗光线下吸收着所有光线，如同一个微型的黑洞。
老约翰递过半壶水，苏晚小口啜饮着，干渴的喉咙得到些许滋润。
“那个嗡鸣声，”老约翰靠在入口处，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低声问道，“在电梯井里。是‘潘多拉’？”
苏晚凝视着U盘，眼神复杂。“是，也不是。”她组织着语言，试图将那种非人的体验转化为人类可以理解的词汇，“更像是……一种本能的排斥反应，或者……条件反射。‘清道夫’的强行破解和后续的电力过载，像是一种强烈的‘抗原’刺激了它。那嗡鸣是它释放出的某种……信息扰流或者能量脉冲，用于清除威胁，或者说，同化威胁。它在这个过程中，确实‘学习’了。”
她回想起电梯井里那一刻，不仅仅是“清道夫”的设备受到干扰，她自己也仿佛被那无形的波动穿透，一瞬间，无数杂乱无章的电子信号碎片、扭曲的能量轨迹，甚至那些“清道夫”成员瞬间的惊愕与恐慌，都如同洪流般涌入她的感知。那是“潘多拉”在被动防御时，无意识散发出的“信息残渣”。
“它现在……安静了？”老约翰问。
“表面上是的，”苏晚将U盘紧紧握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但它的‘消化’还在继续。我能感觉到，它内部……在进行着某种重组和演化。就像病毒在宿主细胞内复制。”这个比喻让她自己都打了个寒颤。“而且，距离似乎减弱了我和它之间的‘连接’，但它对现实世界的影响……范围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大。”
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那个嗡鸣……可能像在黑夜里点亮了一盏灯。不仅我们看到了，‘其他人’也可能看到了。”
老约翰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那个地下深处的“猎人”。他握紧了工具刀，骨节发白。
就在这时，苏晚猛地抬起头，望向隧道的入口方向，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有东西过来了。”她低声道，声音紧绷。
老约翰瞬间熄灭了手电筒，整个空间陷入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他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地面，同时示意苏晚保持绝对安静。
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起初，只有地下河渠遥远的流水声和他们自己如擂鼓的心跳。但很快，一种细微的、有节奏的摩擦声从隧道深处传来。
沙……沙……沙……
不像人类的脚步声，也不像常见的啮齿动物。那声音更轻，更粘稠，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湿滑感，仿佛有什么多足的东西在拖着身体爬行，节肢与粗糙的地面摩擦。
声音在缓慢靠近，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捕食者特有的耐心和从容。
老约翰的心沉了下去。在这种环境下，面对未知的生物，他手中的工具刀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慢慢移动身体，挡在苏晚和入口之间，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
沙……沙……沙……
声音越来越近，已经到了隧道口附近。黑暗中，似乎能感觉到一个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扫过这个圆形房间。
苏晚的呼吸几乎停止。她感受到的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威胁，更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压迫。那“注视感”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接近——冰冷、好奇，带着一种非人的智力感。它和“潘多拉”的虚无缥缈不同，更像是一种实体存在的、栖息于黑暗中的掠食者。
突然，摩擦声停止了。
那个东西，就停在入口处。
时间仿佛凝固了。黑暗中，双方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无声地对峙。
老约翰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类似沼泽淤泥和某种甲壳类生物混合的腥气飘了进来。他握紧了工具刀，准备在对方发动攻击的瞬间，做出最后的搏杀。
然而，预想中的攻击并没有到来。
几秒钟后，那沙沙声再次响起，却开始逐渐远去，沿着来时的隧道，不紧不慢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仿佛它只是路过，或者，只是来确认一下闯入者的存在。
又等了漫长的几分钟，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老约翰才缓缓松了口气，但身体依旧紧绷。他没有立刻打开手电筒。
“它……走了？”苏晚用气声问道，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可能。”老约翰低声道，声音凝重，“它发现了我们，但没有行动。为什么？”
“它在观察，”苏晚肯定地说，回想着刚才那清晰的“注视感”，“或者……我们在它眼里，还不够‘资格’，或者……它有所顾忌？”
“顾忌什么？‘潘多拉’？”老约翰立刻想到了关键。
苏晚沉默了片刻，感受着手中U盘那冰冷的触感。“也许。刚才那一刻，‘潘多拉’很安静，但那种无形的‘信息场’或者 whatever it is……可能让它感到了威胁，或者……好奇。”
这个推测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他们不仅被人类的“清道夫”追杀，被一个非人的电子幽灵寄宿，现在还引起了地下未知生物的注意。而这三者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微妙而危险的联系。
老约翰重新拧亮手电筒，光线再次驱散黑暗，但无法驱散两人心头的沉重。他走到入口处，仔细检查地面。在积尘中，他发现了一些模糊的痕迹——不是脚印，而是一道道宽窄不一的、仿佛由无数细小足印并排组成的拖痕，痕迹边缘还带着些许湿滑的粘液，在光线下反射着微光。
“这是什么鬼东西……”老约翰皱紧眉头，他用工具刀小心地刮取了一点粘液样本，用一个空的防水袋装好。这或许以后能用得上。
经过这番惊吓，两人睡意全无。休整变成了更加警惕的守望。
“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老约翰说，“那个东西可能还会回来，或者带来更多同伴。我们必须找到出路，回到地面，或者至少找到一个更安全、有更多资源的地方。”
苏晚点点头，努力振作精神。她再次展开那份简陋的地图，结合刚才走过的路线和大致方向，试图定位他们现在的位置。
“根据我们进入管道前的方向，以及地下河渠的流向，我们可能位于老西班牙王城地下，或者靠近帕西格河古河道的区域。这些地方通常有更复杂的结构，包括废弃的防空洞、早期殖民者的地下通道，甚至更古老的土着遗迹。”苏晚凭借着她对马尼拉历史的了解分析道。
“有出口的可能吗？”
“可能，但也很危险。这些古老出口很多都被封死，或者位于私人地产、政府管制区域下方。而且……”她犹豫了一下，“这些地方，往往也是城市传说和黑暗历史的聚集地。流浪者、罪犯，甚至……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都可能把这里当作巢穴。”
她所说的“不为人知的东西”，显然包括了刚才那个不速之客。
就在这时，苏晚的目光被地图上一个模糊的标记吸引了。那是一个罗德里格斯用铅笔轻轻圈出的点，旁边写着一个缩写——“c.S. 19xx”。之前他们都没太注意这个细节。
“c.S.……”苏晚思索着，“可能是 ‘cisterna’？西班牙语的蓄水池？或者 ‘cueva Secreta’？秘密洞穴？19xx……年代？”
老约翰凑过来看：“这个标记的位置，按照我们刚才的路线和方向判断，可能离我们不算太远。”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一丝微光。一个有明确标记的地点，可能意味着相对明确的结构，甚至可能找到一些线索或者物资。
决定已下，他们不能再停留。收拾好所剩无几的装备，老约翰和苏晚再次踏入黑暗的隧道，朝着地图上标记的“c.S. 19xx”方向前进。
隧道网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复杂，岔路繁多，很多通道因为年代久远而坍塌堵塞。他们不得不经常停下来判断方向，依靠老约翰的方向感和苏晚对地图以及那种微妙“感知”的解读，艰难地摸索前行。
空气中那股淡淡的、属于未知生物的腥气时有时无，提醒着他们，那个“猎人”并未远离，或许就在某个平行的通道中，静静地跟随着，观察着。
在一次穿过一条尤其低矮、需要匍匐通过的缝隙后，他们来到了一个相对较新的混凝土结构通道中。这里的空气流通稍好，墙壁上甚至能看到一些老旧的电线管道，虽然早已废弃。
“我们可能接近某个更‘近代’的区域了。”老约翰判断道。
沿着通道前行，前方出现了一扇厚重的、锈蚀的铁门，门上用西班牙语和英语写着模糊的警告字样：“军事禁区 - 严禁入内”。门没有完全锁死，似乎被人暴力破坏过，留下一条缝隙。
老约翰和苏晚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与一丝希望。军事禁区可能意味着危险，但也可能意味着相对坚固的结构，甚至可能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
老约翰小心翼翼地推开铁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
门后，是一条向下的斜坡通道，两侧是粗糙的混凝土墙壁，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固定火炬的支架，但早已空置。通道尽头，隐约可见一个更加开阔的空间。
两人谨慎地走入通道，一股混合着机油、灰尘和陈旧金属的气味扑面而来。这里的气温明显更低一些。
当他们走到通道尽头时，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这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地下空间，直径超过五十米，穹顶高耸，中央支撑着数根粗大的混凝土柱。空间的四周墙壁上，是一排排嵌入式的、类似机柜的结构，但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缠绕的废弃线缆。地面上散落着一些损坏的桌椅、碎裂的仪表盘，以及一些无法辨认用途的金属残骸。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被废弃已久的、科技时代的坟墓般的气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空间中央的一个平台。平台上，固定着一个巨大的、已经严重锈蚀和损坏的金属物体，其形状依稀能辨认出是一个巨大的环形，环内有着复杂的、如同线圈般的结构，虽然布满了锈迹和灰尘，但仍能感受到其设计上的精密与非比寻常。
“这是……什么东西？”老约翰喃喃自语，手电光扫过那巨大的环形结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这绝非普通的军事设施。
苏晚则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大脑中那刚刚平复不久的刺痛感，再次隐隐浮现。不是“潘多拉”的共鸣，而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些废弃的机柜，那中央的环形结构，它们的布局，它们残留的、几乎消散殆尽的“信息印记”……都让她感到一种诡异的熟悉。
她缓缓走向中央平台，目光扫过地面，忽然蹲下身，从厚厚的灰尘中捡起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塑封的标识牌，虽然蒙尘，但上面的字迹依然可辨：
项目编号：普罗米修斯-7
权限等级：欧米伽
最后活动记录：1984年11月
状态：永久封存 (第17号协议)
标识牌的角落，有一个模糊的徽章图案——一只从火焰中伸出的手，托着一个发光的球体。而在徽章下方，有一行小字：
“我们试图窃取火种，却只引来了永恒的阴影。”
苏晚的手指拂过那行字，一股冰寒彻骨的感觉顺着脊椎爬升。
“普罗米修斯……”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神话中为人类盗取天火的泰坦，最终遭受永世的折磨。
她终于明白那个标记“c.S. 19xx”是什么意思了。不是蓄水池，也不是秘密洞穴。
是 “containment Site - 1984” 。封锁区 - 1984。
这里，在几十年前，有人进行过某种极其危险、涉及能量或信息的实验！而那个巨大的环形结构……它残留的微弱“印记”，与“潘多拉”散发出的波动，有着某种结构上的相似性，尽管前者如同垂死的余烬，而后者则是狂暴初生的恒星！
“潘多拉”并非独一无二。它可能是一个……复制品？或者一个更危险、更不可控的……后代？
就在苏晚被这个发现震撼得无以复加之时，老约翰突然低吼一声：“苏晚！看上面！”
苏晚猛地抬头，顺着老约翰手电光的方向望去。
在穹顶的阴影中，在巨大的环形结构的顶端，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趴伏着一个巨大的黑影。
它有着近似人类的上半身轮廓，但比例怪异，手臂过长，皮肤呈现出一种类似潮湿岩石的灰黑色质感。它的下半身则与穹顶的阴影融为一体，隐约可见无数细长、节肢状的附肢，如同巨大的蜈蚣，牢牢抓附着混凝土结构。它的头部没有明显的五官，只有一个平滑的、如同打磨过的黑曜石般的曲面，反射着手电筒微弱的光芒。
此刻，那光滑的“脸”正对着下方的两人。
那冰冷的、非人的“注视感”，在此刻达到了顶点。
它就是一直在地下跟踪、观察他们的“猎人”。而它选择在这里，在这个被遗忘的“普罗米修斯”项目遗址，现身了。
它没有发动攻击，只是静静地趴伏着，那黑曜石般的“面孔”似乎在“看”着苏晚，更准确地说，是“看”着她手中紧握着的“潘多拉”U盘。
一种无声的交流，在两个非人的存在——一个是栖身于数据与能量的电子幽灵，一个是潜伏于实体黑暗中的生物猎手——以及它们之间，那个渺小却承载着关键秘密的人类女子之间，悄然展开。
地下深处的棋局，玩家正在逐一现身。而苏晚和老约翰，发现自己正站在风暴即将爆发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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