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喘息如同玻璃般脆弱。鹰嘴岩阵地上的硝烟还未散尽，空气中残留着浓烈的血腥和硝化甘油的气味。士兵们抓紧每一秒，如同濒死的野兽舔舐伤口：用刺刀撬开扭曲的弹药箱寻找子弹，撕下相对干净的布条包扎还在渗血的伤口，将牺牲战友的遗体挪到后方堆叠起来，作为下一道防线的血肉壁垒。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是这片死亡之地唯一的背景音。
林锋靠在半塌的掩体壁上，强忍着左臂伤处那顽固的、如同电钻持续钻凿神经的剧痛。他闭着眼，强迫自己进行短暂的深度呼吸，试图将身体从濒临崩溃的边缘拉回一丝。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伤处，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抽搐。水壶里最后一点浑浊的液体早已灌下，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连长！鬼子！”观察哨位传来猴子嘶哑变调的惊叫，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
林锋猛地睁眼，抓起望远镜扑到观察口。透过弥漫的烟尘，山下日军的进攻队形正在重组，一种低沉、压抑、令人心悸的轰鸣声正由远及近，盖过了伤员的呻吟和零星的枪声！
“铁王八！”林锋的心瞬间沉到谷底，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驱散了身体的剧痛和疲惫。
视野中，三个黑黢黢的钢铁身影，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巨兽，碾过焦黑的土地，缓慢而坚定地向着鹰嘴岩阵地爬行！履带卷起翻腾的泥土，炮塔上那黑洞洞的短管炮口和并列机枪，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九五式轻型坦克！ 日军在湘西山区投入的主力装甲！虽然装甲薄弱（仅6-12mm），火力有限（一门37mm炮，两挺7.7mm机枪），但对于此刻鹰嘴岩上仅靠轻武器和少量手榴弹的“狼牙”连来说，这无疑是灭顶之灾！它们的身后，跟随着更多如同黄潮般的日军步兵，气势汹汹！
“坦克！鬼子的铁王八！”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阵地上蔓延。新兵们脸色煞白，牙齿打颤，握着枪的手都在发抖。即使是老兵，面对这钢铁怪物，眼中也充满了绝望。血肉之躯，如何对抗钢铁洪流？
“都给我稳住！”林锋的嘶吼如同炸雷，瞬间压下了恐慌，“机枪！所有机枪！给我集中火力！打步兵！别让步兵跟上来！压制坦克上的机枪手！”他深知，坦克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伴随坦克冲锋的步兵，一旦让他们靠近阵地，在坦克火力的掩护下突入，阵地瞬间就会崩溃！
“猴子！赵小栓！给我死盯坦克炮塔和观察窗！有机会就给我打！打穿他们的眼睛！”林锋知道，这是唯一能稍微迟滞坦克的方法。
阵地上残存的几挺捷克式轻机枪和歪把子立刻调转枪口，对着坦克后方涌上来的日军步兵疯狂扫射！子弹如同泼水般泼洒下去，试图切断步兵与坦克的联系。猴子咬着牙，97式狙击枪的十字线死死套住一辆九五式炮塔上露出的半个脑袋。“砰！”子弹擦着钢盔飞过，溅起一溜火星！九五式坦克的机枪立刻调转方向，对着猴子藏身的断墙疯狂扫射，压得他抬不起头！赵小栓也尝试用步枪射击观察窗，但子弹打在倾斜的装甲上，徒劳地弹开，只留下浅浅的白痕。
轰！轰！
两辆九五式坦克的37mm炮几乎同时开火！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砸在阵地上！
“隐蔽——！”林锋的吼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爆炸中！
轰隆！
一处刚刚用沙袋和尸体堆砌起来的简易工事被直接命中！沙袋、破碎的肢体、断裂的枪支瞬间被炸上了天！几个躲避不及的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化作了血雾！巨大的冲击波将附近的士兵掀翻在地！
另一发炮弹落在林锋附近不远，猛烈的震动让他狠狠撞在掩体壁上，左臂伤处传来一阵几乎让他昏厥的剧痛！他眼前一黑，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蜂鸣。硝烟呛得他剧烈咳嗽，鲜血从嘴角溢出。
“连长！”李石头如同蛮牛般冲过来，用身体挡在林锋前面，花机关对着山下盲目扫射，试图吸引火力。
“咳咳……我没事！”林锋强撑着推开李石头，抹去嘴角的血，眼神更加疯狂。坦克的炮火和机枪如同犁地般反复扫荡着阵地，不断有士兵倒下。阵地上的火力被压制得越来越微弱。日军步兵在坦克的掩护下，正一步步逼近！
必须干掉这些铁王八！否则阵地必失！所有人都得死！
“爆破组！敢死队！”林锋的声音因为剧痛和嘶吼而扭曲变形，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准备燃烧瓶！集束手榴弹！给我炸了它们！”
命令下达，整个阵地为之一静。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是用命去填！用血肉之躯去靠近那喷吐着死亡烈焰的钢铁怪物！
李石头第一个站了出来，眼神如同冰冷的岩石，没有一丝波澜。他默默地解开腰间挂着的几个灌满了粘稠液体（汽油混合橡胶碎屑）的玻璃瓶，用破布塞紧瓶口。这是林锋提前让后勤搜集材料制作的简易燃烧瓶（莫洛托夫鸡尾酒）。
“副连长！算我一个！”王铁头红着眼睛吼道，他身边几个从原部队带来的老兵也默默站了出来，每人手里都紧攥着用布条死死捆扎在一起的六到八枚木柄手榴弹——集束手榴弹！巨大的重量和爆炸威力，也意味着他们几乎不可能在爆炸前安全撤离。
“爆破组！跟我上！”李石头低吼一声，没有豪言壮语，只有赴死的决然。他抓起两个燃烧瓶，将集束手榴弹斜挎在背后，第一个跃出了相对安全的掩体！
王铁头和另外五名挑选出来的敢死队员紧随其后！他们如同扑火的飞蛾，在坦克炮火和机枪编织的死亡火网中，利用弹坑、尸体和残骸作为掩护，以极其低矮的姿势，向着最近的一辆九五式坦克匍匐前进！子弹如同雨点般在他们身边溅起泥土，不断有人倒下！
“火力掩护！掩护他们！”林锋双目赤红，端起花机关对着坦克炮塔上的机枪口疯狂扫射！阵地上所有能用的火力全部开火，试图吸引坦克的注意力，压制伴随的日军步兵！
李石头动作最快，也最狠辣！他如同一条在泥泞中穿行的毒蛇，利用一个被炸塌的散兵坑作为最后跃起的踏板，猛地扑向那辆正在转动炮塔的九五式坦克！坦克并列机枪的子弹追着他的脚后跟扫过！
“去死吧！”李石头怒吼着，一个燃烧瓶精准地砸在坦克的发动机舱盖上！玻璃瓶碎裂，粘稠的燃料瞬间流淌，遇火即燃！呼啦一声！一团橘红色的火焰瞬间包裹了坦克的后半部！浓烟滚滚而起！坦克内的日军驾驶员惊恐地尖叫起来！
但另一辆坦克的机枪立刻调转过来，对着李石头藏身的坦克底盘下方疯狂扫射！子弹打在履带和装甲上叮当作响！李石头被死死压制住！
“铁头！”林锋嘶吼。
“兄弟们！上啊！”王铁头看到李石头吸引了火力，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带着两名敢死队员，从侧翼猛地扑向那辆正在燃烧的坦克旁边的另一辆九五式！
日军步兵发现了他们，子弹如同泼水般射来！一名敢死队员刚冲出几步，就被密集的子弹打成了筛子，手中的集束手榴弹滚落在地！王铁头目眦欲裂，却毫不停顿！他和另一名队员如同疯虎，顶着弹雨冲到坦克侧面！这里是机枪的死角！
“小鬼子！尝尝这个！”王铁头咆哮着，奋力将沉重的集束手榴弹塞进了坦克履带和车体的缝隙中！同时猛地拉燃了导火索！嗤嗤的白烟瞬间冒出！
“快撤！”他对着仅存的队员吼道，两人转身就向最近的弹坑扑去！
轰隆——！！！！
一声远比37mm炮恐怖十倍的巨响猛然炸开！塞在履带处的集束手榴弹发挥了最大的破坏力！那辆九五式坦克如同被巨人狠狠踹了一脚，整个车身猛地一跳！一侧的履带被炸得粉碎断裂！炮塔连接处冒出滚滚黑烟！彻底瘫痪在原地！里面的日军生死不知！
爆炸的气浪将王铁头和那名队员狠狠掀飞出去！王铁头重重摔在一个弹坑边缘，口鼻喷血，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看到那名队员倒在血泊中，下半身几乎被飞溅的弹片削断，已然牺牲！
“啊——！”王铁头发出野兽般的悲鸣！
李石头也抓住燃烧瓶制造混乱的机会，从坦克底盘下滚出，将第二个燃烧瓶狠狠砸在瘫痪坦克的炮塔上！火焰再次升腾！同时，他抽出背上沉重的集束手榴弹，扑向第三辆正在慌乱倒车、试图远离火焰的九五式坦克！
这辆坦克的车长显然被同伴的惨状吓破了胆，不顾一切地倒车，机枪疯狂扫射周围一切可疑的目标！李石头在弹雨中左冲右突，险象环生！一枚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带走一块皮肉，鲜血瞬间糊满了半边脸！他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辆倒车的坦克！
终于，他抓住坦克碾过一个弹坑、车身短暂倾斜的瞬间！如同猎豹般窜到车尾！用尽全身力气，将集束手榴弹死死塞进了发动机散热格栅的缝隙里！拉燃导火索！
“撤！”他对着远处挣扎的王铁头嘶吼一声，自己则向着侧翼的一个深坑亡命翻滚！
轰——！！！！
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这辆九五式坦克的尾部猛地喷出一大团火焰和浓烟！发动机舱被彻底炸毁！坦克如同死鱼般趴窝在原地，浓烟滚滚！
三辆坦克，一毁两瘫！日军的装甲攻势被硬生生打断！阵地上的压力骤然一轻！
然而，代价是惨重的！
李石头浑身浴血（有自己的，更多是溅上的），从深坑中爬出，剧烈咳嗽着，半边脸血肉模糊。
王铁头躺在弹坑里，肋骨可能断了几根，口鼻溢血，挣扎着爬不起来。
六名敢死队员，只有李石头和王铁头活了下来，其余四人全部壮烈牺牲！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硬生生炸断了日军的钢铁獠牙！
“担架！快！救副连长！救铁头！”林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嘶吼着下令。他看着阵地前燃烧的坦克残骸和敢死队员倒下的地方，胸口如同压着巨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左臂的剧痛在肾上腺素的消退后更加汹涌地袭来，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反坦克的噩梦暂时过去了，但鹰嘴岩的炼狱，远未结束。日军步兵在失去坦克掩护后，短暂的混乱后，在军官的咆哮下，又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新一轮的血肉绞杀，即将开始。
苏婉带着卫生兵冒着弹雨冲上来，看到李石头和王铁头惨烈的伤势，尤其是李石头半边脸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伤口，饶是她见惯了生死，也倒抽一口冷气。她立刻跪倒在李石头身边，撕开急救包，动作麻利地进行初步清创和压迫止血，眼神专注而凝重。林锋看着苏婉沾满血污却依旧镇定的侧脸，看着李石头即使剧痛也紧咬牙关不吭一声的坚毅，看着王铁头眼中未熄的怒火，一股混杂着悲痛、愤怒和誓死守卫的决绝，在他心中熊熊燃烧。
他端起打空了弹匣的花机关，从牺牲的战友身边捡起一支沾满泥土的中正式步枪，咔嚓一声推弹上膛，嘶哑的吼声再次响彻阵地：
“‘狼牙’！准备战斗！让鬼子用血来填平鹰嘴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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