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沧澜等人带着惊魂未定的赵德海,并未返回英国公府,而是绕了几个圈子,确认无人跟踪后,悄无声息地进入了一处位于南城兵马司胡同的隐秘安全屋。这里表面上是家不起眼的棺材铺后院,实则是“星火”在京师核心区域的一个重要据点,内外皆有暗哨,戒备森严。
赵德海被安置在一间收拾干净但陈设简单的厢房内,脸色依旧苍白,坐在椅子上,双手微微发抖,面前放着一杯热茶,却丝毫没有去碰的意思。沈沧澜卸去了伪装,恢复了冷峻干练的模样,坐在他对面,目光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老何则侍立一旁。
“赵守备,受惊了。”沈沧澜开口,语气不算严厉,却自有一股威势,“此地绝对安全,武清侯府的人找不到这里。”
赵德海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沈沧澜,声音沙哑:“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他虽然惊惶,但毕竟也是行伍出身,此刻稍稍定神,已然猜到眼前之人绝非普通商贾。
沈沧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赵守备是聪明人,应当知道,若非我们出手,此刻你恐怕已是一具尸体,或者被关在侯府地牢里生不如死。武清侯府为何要如此急切地找你?甚至不惜光天化日之下动手?”
赵德海嘴唇哆嗦了一下,低下头,沉默不语。他内心仍在挣扎,背叛武清侯府的后果他不敢想象,但方才酒馆里死里逃生的经历,又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灭顶之灾的威胁。
沈沧澜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房间里只剩下赵德海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赵德海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我说!我全都说!但你们…你们必须保证我和我家人的安全!”
“只要你所言属实,配合我们查清真相,英国公可以向你保证,尽力保全你和家人性命。”沈沧澜郑重承诺,但并未把话说满,这反而更显真实。
“英国公…”赵德海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像是下定了决心,“好!我说!”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那段被他深埋心底、日夜煎熬的秘密。
“大约一年前,王游击…王焕找到我,说有一桩‘富贵’,问我想不想一起发财。他说,有贵人需要借用京营的渠道,运送一些…特殊的‘南货’入京,报酬极其丰厚。我起初也有些害怕,但王焕说上头有人打点好了,万无一失,而且…而且对方来头极大,我们得罪不起。”
“来头极大?是谁?”沈沧澜追问。
赵德海脸上露出恐惧之色,压低声音道:“王焕当时没明说,只暗示是宫里某位手握大权的公公,以及…以及一位顶了天的勋贵府上。后来几次交接货物,我隐约听到对方的人提及‘侯爷’、‘陈公公’…再联想到永昌记和武清侯府的关系…我猜,八成就是武清侯和司礼监的陈矩陈公公!”
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从赵德海口中听到这两个名字,沈沧澜心中还是一凛。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继续说,货物是什么?如何运送?”
“货物都用大木箱装着,外面贴着兵部核准的军需封条,走的是京营补给物资的渠道,从通州码头上岸,直接运入京营在城西的一处备用仓场。但那些箱子根本就不是军需!”赵德海语气激动起来,“有一次封条意外破损,我偷偷看了一眼,里面根本不是刀枪箭矢,而是…而是整箱整箱的雪花纹银!还有象牙、犀角、南洋珍珠之类的珍玩!价值连城!”
“漕银…”沈沧澜眼中寒光一闪,“你们运了多少次?总共多少银子?”
“前后大概有五六次,具体数目我不完全清楚,每次至少二三十口大箱,光是现银,我估摸着…就不下十五万两!还有其他珍宝!”赵德海喘着气,“这些货在仓场停放不过夜,当晚或者次日,就会有永昌记或者锦绣阁的人,持着特殊的令牌前来提走,直接运走,神不知鬼不觉!”
“特殊的令牌?什么样?”
“是一面半个巴掌大的铜牌,上面刻着…刻着一只飞雀,背后有个‘内’字。”赵德海努力回忆道。
飞雀,“内”字铜牌…这显然是宫内某处机构的信物!线索越来越清晰地指向了宫闱深处!
“王焕是怎么死的?”沈沧澜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赵德海脸上恐惧之色更浓,声音发颤:“一个多月前,也就是漕银案发,英国公南下之后没多久。王焕突然变得很紧张,说上头觉得不稳妥,要处理首尾。他还抱怨说‘侯府那边太过小心,要卸磨杀驴’。结果…结果没两天,他就‘坠马’了!我亲眼看过那匹马,根本没问题!是他常骑的那匹温顺母马!而且他坠马的地方,就在京营校场外面,平坦得很!怎么可能是意外!”
他抓住自己的头发,痛苦道:“我知道,他是被灭口了!下一个肯定就轮到我了!所以我赶紧告病,躲在家里不敢出门…没想到,他们还是找来了…”
“除了你和王焕,京营中还有谁知道此事?”
“还有两个负责仓场看守的哨总,是王焕的心腹,但他们只知道是运送特殊‘货物’,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也不知道背后是谁。王焕一死,他们也被调去了别的苦差事,估计也是被盯着了。”
沈沧澜仔细记录下赵德海提供的每一个细节,包括具体时间、交接地点、参与人员的大致样貌、那铜牌的样式等等。这些信息,如同散落的拼图,正在逐渐拼凑出漕银案背后那张巨大的黑网。
“赵守备,你提供的这些情况非常重要。”沈沧澜合上记录本,神色严肃,“为了你的安全,你和你的家人需要立刻转移,离开京师,隐姓埋名一段时间。你可愿意?”
赵德海此刻已别无选择,只能点头:“全凭…全凭大人安排。”
沈沧澜立刻吩咐老何:“安排可靠人手,连夜将赵守备及其家眷送出城,安置到我们在京畿的秘密庄园,严加保护,没有我的命令,不得与外界有任何联系。”
“是!”老何领命,立刻出去安排。
沈沧澜则带着这份新鲜出炉、分量极重的口供,连夜赶往英国公府。
英国公府书房内,烛火通明。张惟贤仔细阅读着沈沧澜带回来的口供,脸色越来越凝重。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赵德海供述的细节之具体、牵扯人物之高位,还是让他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宫内大珰陈矩,国丈武清侯李伟,利用京营渠道,大规模转运贪墨的漕银和珍宝…这已不仅仅是贪腐,更是对朝廷军队的渗透和利用,其心可诛!
“大人,赵德海的口供,加上我们之前掌握的密信、永昌记的线索,足以形成一条完整的证据链,指向陈矩和李伟!”沈沧澜语气带着一丝兴奋。
张惟贤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深邃:“还不够。”
“还不够?”沈沧澜一怔。
“赵德海只是一面之词,且是戴罪之身,其证词效力会大打折扣。那‘飞雀内字’铜牌,我们并未拿到实物。永昌记的暗账,东厂也尚未查到。更重要的是…”张惟贤顿了顿,声音低沉,“陈矩和李伟,地位特殊,一个深得太后信任,一个是皇帝岳丈。若无铁证,仅凭这些,很难将他们扳倒,反而可能打草惊蛇,让他们有机会反扑,甚至…迫使陛下为了稳定,不得不妥协。”
沈沧澜冷静下来,知道张惟贤所虑极是。扳倒这种级别的权贵,需要雷霆万钧之势,一击必中,否则后患无穷。
“那我们现在…”
“等。”张惟贤目光锐利,“等东厂那边的消息,等三法司会审的结果,也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赵德海的口供,是我们手中的一张王牌,但还不是打出的时候。你现在要做的,是保护好赵德海,同时,想办法查清那‘飞雀内字’铜牌,究竟属于宫内哪个衙门!这或许是打开宫内缺口的关键!”
“卑职明白!”沈沧澜肃然领命。
就在张惟贤与沈沧澜密议的同时,武清侯府内,已是一片阴云密布。
“废物!一群废物!”李伟听完庶子李三的回报,气得将手中的玉如意狠狠摔在地上,砸得粉碎!“连个小小的守备都抓不回来!还被人在眼皮子底下劫走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李三跪在地上,噤若寒蝉:“父亲息怒…是…是对方早有准备,人手也不少,而且…而且似乎身手极为了得,不像是普通人…”
“不是普通人?”李伟眼中凶光毕露,“是张惟贤!一定是他的人!赵德海落在他手里,完了!全完了!”他焦躁地在厅内来回踱步,“必须立刻想办法!立刻!”
“父亲,为今之计,只有…”李三抬起头,做了一个斩草除根的手势,“趁他们还没把口供递上去,派人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连赵德海带张惟贤派去的人,一并…”
“蠢货!”李伟骂道,“张惟贤既然敢虎口夺食,岂会没有防备?现在再去硬闯,等于自投罗网!而且动静闹得太大,皇上那里怎么交代?”
“那…那怎么办?”
李伟停下脚步,眼神闪烁不定,最终闪过一丝狠厉:“为今之计,只有断尾求生了!立刻让苏明理(永昌记东家)‘暴病而亡’!所有可能与永昌记有关的账册、信件,全部销毁!还有宫里陈矩那条线…必须立刻掐断!让他自己想办法撇清!把所有事情,都推到王焕和赵德海这两个死人身上!死无对证!”
“那…陈公公那边…”
“管不了那么多了!”李伟低吼道,“他现在自身难保!告诉他,若他敢攀扯侯府,他的那些侄子外甥,一个也别想活!”
一场更加激烈的风暴,在黑夜中酝酿。张惟贤手握关键证人,蓄势待发;武清侯府则准备断尾求生,弃车保帅。而这场漩涡中心的另一位主角——司礼监秉笔太监陈矩,此刻正独自坐在冰冷的值房内,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面如死灰。他知道,自己的末日,恐怕快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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