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被一阵又一阵沉重的鼓声敲醒，睁眼侧身望向窗外，发现此时天都还没亮，但已是一种破碎的紫黑色。
这钟大约敲了400下，苦楝在这期间愣是睡不着了，他在想白天发生的种种事情，最主要的还是记住那个奇怪的梦…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自己为何会做这种梦？苦楝觉得这期间定有什么说法。
或许监天司的两位大人能帮助他？
月亮已经看不见了，但天依旧整体是黑的，是被凉意浸透的深蓝。墨色像泼翻的浓墨，从头顶向四面八方晕开，几颗残星嵌在其中，像被冻住的碎钻，闪着清冷的光。
真的有人能凭借这些残星，预知未来，窥见命运吗？
苦楝浅笑一声，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了白天少司命的身影。
她总给他一种亲切的感觉，道不清也说不明。
苦楝从床上爬起来，抽拉过衣架上的月白襕衫，一边往身上套，一边走向窗边。
东方天际线处，墨色稍稍稀薄些，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青灰色，仿佛巨大的墨色帷幕被悄悄拉开了一条缝隙。
看来天要亮了…
这时，苦楝注意到已经有商贩在街上收拾打理了，弄出一阵又一阵不小的动静。
内城不比外城，宵禁得早，但解禁时间确是一样的。由于内城多权贵功勋，富商巨贾，因此，这些商贩没些拿手的本事，是摆不进来的，就比如眼前这个捣腾的汉子，昨天不吆喝，他那枣泥拉糕也火爆得不得了。
渐渐地，青灰色开始向两侧蔓延，星星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像怕冷似的缩进了云层。天空的颜色从深蓝过渡到靛青，又染上一层朦胧的灰蓝，像是谁在调色盘里混合了无数种冷色。
此时街上的人也多了不少，当然权贵们依旧没有出现，顶多便是哪户人家的丫鬟婢女在街上买主人爱吃的早食。主要人群变成了身着各色儒衫的儒生，人人捧着一本书，迈着信庭步，目不离书，却能行走自如。
修为较低的儒生，算是这内城的“百姓”，除了数量较多以外，他们还没什么架子，行事风格也如百姓那般能避就避，一副莫要叨扰老子清修的模样。
但每当遇到大官，这些低修儒生会恭敬的行礼，这是苦楝昨天便看出来的东西了。
突然，一抹极淡的橘红在东方的云层后浮现，像害羞的少女悄悄掀开了面纱。
也正是这一刻，苦楝发现了街上的一位老熟人——儒衫洗得发白，打扮干净利落，一条浅蓝色丝带将青丝捆成丸子头，眼覆白绫…嗯…很秀气的洛明微正坦然地往苦楝这边走来。
橘红迅速扩散开来，与青灰色交织，形成一片温柔的渐变色。照在洛明微白净的儒衫上顿时让苦楝有种异样的感觉，有那么一刹那，苦楝以为洛明微真的是个女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空的颜色越来越明亮，从橘红变成了温暖的橙黄，最后化为耀眼的金色。星星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几朵白云悠闲地飘在湛蓝的天空中。
洛明微貌似发现了苦楝的目光，抬头往苦楝的方向望去，虽然知道洛明微看不见，只能感受，但苦楝还是不由自主地挪开了目光，退回了屋内。
很快店里的小二就过来送苦楝下楼了。
一到楼下，洛明微已经办理好了各种退房手续，当然没那么复杂，就是查验一下身份的事儿。
“你们儒生起得都挺早啊…”苦楝嘿嘿道。
“嗯……不过你为何又这么早？”洛明微带头走出了「青仙居」，头也不回的说道。
苦楝跟了上去，露出一副哭脸：“还是是那该死的钟，敲了几百下，怎能安睡？”
洛明微倒没什么语气波动，道：“入乡随俗，京城的宵禁严格，钟声自然不容松懈。四百下钟声算少的了……若非群臣进谏，皇帝都不可能砍一半。”
苦楝一听，心里顿时宽慰了许多，这么一说，以前有八百下这么多？
“话说儒生数量超群，怎么不见有道士神仙那般受敬重啊？难道是你们技不如人？”苦楝有些疑惑道，他实在搞不明白，同样修行，区别为何这么大呢？
洛明微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儒生虽然人数众多，但坏就坏在这二字上。儒生求国泰民安，必须躬自入局，因此为官是儒生修行的必经之路…
科举，是当官的阳光大道，但虽然如此，依旧有许多羊肠小道穿插其中。比如子袭父位，这是达官权贵的作风；还有以钱买官，这是富商巨贾的手段…
因此，儒生多，而官位少，再来一些明里暗里的交易，官位则少之又少。往上爬，那些大官们又少不了争斗，一争一斗，最终买账的却都是平民百姓，虽说儒生口头上说以民为本，但在权位利益的熏陶下，早就将初心埋没了。”
苦楝闻言，立刻察觉不对，道士神仙法力神通，儒家修习到后面定然能够匹敌，不然怎么与道门齐称？这么一来皇帝岂不是时时刻刻处在可被随意捏死的状态中？
不过苦楝很快便松了口气，既然大央能维持千百年不衰败，想来是有他的应对之策的。
“不过，话虽如此，但科举的力量依旧不容小觑……”洛明微忽然说道。
“此乃上一代儒圣创立的制度，可谓是美中有不足，但白璧微瑕，是延续了千年，受时代印证的完美之法了。”洛明微语气有些激动道，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息息相关。
“哦？有何神奇之处呢？”苦楝也来了兴趣，光顾着想儒家的事，竟然忘了洛明微一开始便提出的“科举”二字。
洛明微放缓了步子，一手环胸，一手扶着下巴，语气显得十分郑重：“科举不限任何大央人参加，当然了，除了那些犯了罪，被挂上永世不得考科的人。也就意味着，就算是不修儒不修道的平民百姓也可一试。为了达到尽量公平，儒生达到「诚意阶」后便需要正心，所谓正心，就是端正本心，也就是儒家的初心——济世为民。
有点像先圣留下的强制条件，在这期间儒生必须退为凡人，融入凡尘，以凡子进行科举，但能跳过童试、乡试，直接进入会试，通过会试的儒生将会拜师，在这之后各自的老师会助你达到「正心阶」，再之后呢便进入最后的殿试，进入中央朝廷做官，以后升阶会更快。”
也就是说，儒生需要达到「诚意阶」才可能会有官做，在此之前，不过是挂上了「蒙童」的儒生名号罢了。将来你是这些凡夫俗子的竞争对手，你说，咱儒生能有道士那般无争之人受欢迎吗？”
苦楝一听瞬间便明白了，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也就是说，你现在的身份地位与我一样？要想通过儒生这条道科举，就必须得变为凡夫俗子！
既然如此，成为儒生应该也是有点条件的吧？”
洛明微一听，挑了挑眉头，有些惊讶道：“没想到你小子看着傻，其实挺会问的…我正想与你说这等事来着。”
苦楝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他是在骂还是在夸。
“「格物阶」乃是成为儒生的标志，亦是门槛，需正视己身瑕疵，明晓「理」之所在，然而许多人本末倒置，一味寻「理」，随波逐流，终究不得其志。世人皆向外求理，却不知理在方寸之间，理者，如月映千川，川川皆异。若执着于窥尽天理，反失脚下躬行之路，不得其道。故而，成为儒生，只需不断反观自照即可…然而，世间琐事繁多，又有多少人能够坚持下来呢？”
洛明微语气有些低沉，顺口道：“我用了三年才达到「格物阶」，其实成为儒生也不容易。虽然不挑资质，但挑后天觉悟啊。”
二人一路说着，竟不觉已经来到了洛府。
这时，洛家家主也正好走了出来，穿着依旧简单利落，只是整个人的气息好像变了一番，不知道洛明微有没有感受到，反正苦楝是有这种感觉。
此人与昨天不同，看他有种慈悲为怀的感觉，目光总感觉带着一抹笑意，这让苦楝莫名想起那群秃子……
“郎君…这大清早的早膳也不吃，这么着急去哪儿啊？”洛夫人紧随其后，声音有些焦急。
洛家家主看见苦楝与洛明微在一起，眼眸中顿感有些失望，但依旧扬嘴笑道：“夫人，我去买些东西，午膳前一定回来！”
他先是回答身后一脸愁容的洛夫人，随后才笑眯眯地对着苦楝说道：“小友这么早便过来了？还没吃早膳吧，快进去吧，正热乎呢……”
苦楝笑着谢过洛家主，随后便在洛明微的领携下进入了洛府。
再回身的时候，洛家主已经走出老远了，苦楝能感受到他很急，但没想到他这么急……
与洛府的人一一打过招呼，苦楝便有些迫不及待地想问问洛明微，刚才洛家主说的话是真是假，却没曾想，洛明微在他提问前便回答了苦楝心中所问。
“爹他撒谎了，他说他要去买东西时，气息紊乱，这是撒谎的气息。”
“我跟上去看看？”苦楝皱着眉头说道，内心泛起一阵不安之感。
“不必了，我已经派人跟过去看了……嗯？这么快？”
洛明微说着，脑袋一歪，看着快步走来的一个仆从。
“家、家主，他跟一个…一个算命的见了面……”
远观看不出什么，近看才知道，这仆从七窍居然在流血，脸色苍白，宛如死尸。
苦楝和洛明微皆是震惊万分，洛明微连忙离开去寻找大夫，苦楝则是扶住了那个摇摇欲坠的仆从，眉头紧蹙，把住那人的脉，为其灌输灵气。
完了，此人怕是难活了……
苦楝通过灌入其体内的灵气感知到：此人经脉全数断裂，难怪会七窍流血……其体内还有一种苦楝从未见过的类似灵气的气体，它们似乎很怕灵气，但也只是怕，灵气却无法将它们消灭，甚至连封锁也不能。
得知他命不久矣，苦楝于是连忙问道：“那个算命的是不是头秃？”
那名仆从瞪了瞪眼，刚一颔首，便断了气，苦楝顿时感到此人生机全无，情感是无尽的空洞与虚无……
也就在此时，洛明微带着一名大夫赶了过来，那名大夫一摸脖颈，一边叹气一边摇头，随后便离开了，留下沉默无声的洛苦二人。
“怎么死的？”洛明微率先打破沉寂。
苦楝为那名仆从闭上了眼睛，语气有些凝重道：“一种类似灵气的气体，断了他全数经脉……”
洛明微一听，瞬间反应了过来，眉头紧锁道：“类似灵气的气体，能有如此威能的恐怕只有一种了……”
苦楝闻声望去，眼睛紧紧盯着洛明微。
“一种名为「愿力」的东西，若要现形，是一种金色的气体，形似灵气，是那西域佛国之徒！？”洛明微语气比先前苦楝还要凝重，整个人“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佛国？”
苦楝亦是瞬间反应——那算命的是佛国的人！
“怎么会？大央与佛国乃是世仇，将佛国一切事物视为禁忌，佛国之徒不可能能够逃过监天司的眼睛。”洛明微语气有些慌张，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佛国之人冒死进入大央，想都不用想，这几天总是无故出现的不安感，应该就是来自那个秃子！他一直在暗中盯着我？！
苦楝神情也好不到哪里去，此刻甚至比洛明微还要慌张。
“洛家主他…他是和佛国那人见面去了……”苦楝声音有些颤抖道。
洛明微闻言愣住了，紧紧抓住苦楝的肩膀，指甲几乎抠进了苦楝的肉里，但后者并没有反抗，原因十分简单——
这个消息对洛明微来说就是个天灾，与大央世仇见面，无异于叛国，满门抄斩好像算是从轻处罚了……
“苦楝，你莫要胡说…”洛明微语气颤抖，声音已经不似从前，像是…小猫的低语。
苦楝没有回答，他知道洛明微早已知道他未说谎，这么明知故问的话，全然出自那内心深处的绝望罢了。
不过，苦楝实在不明白针对他就算了，为何还要牵扯洛家，莫非自己亲近的人也要加害？
苦楝想着，有种想逃离的感觉。
“他的目标应该是我，只要我走了，洛府应该就没事了…”苦楝认真地说道，他不想作过多的解释了。
洛明微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松开了苦楝的肩膀，淡淡一笑：“你果然藏有许多秘密……不过，就算你走了，估计那佛国之徒也不会放过我洛家，毕竟，当初爹可是以凡人之力斩下了佛国一名罗汉的头颅啊……此等奇耻大辱，讲究因果报应的佛国又怎会放过咱家呢？”
苦楝闻言一愣，内心好像没那么自责了，但是他依旧不能留在洛府了，哪怕一分钟都可能让自己与洛家陷入危险中。
分散开来，或许还有迂回的余地……
“能逃得过监天司的眼睛，想必佛过此次派来的人怕不简单，想捏死我等也仅在一瞬间便可做到，之所以现在还没动手，甚至在明知身份即将暴露时都能忍住不动手，想来是有什么顾忌……不过，你还是莫要呆在洛府了，此地危险重重，你呆在此处，百害而无一利。”洛明微语气轻缓，此时他强大儒家的心境便展现出来了，临危而不乱。
苦楝也是这么想的，他已经想好了归宿——御史府。
就算那秃子本领再大，也应不敢轻易得罪二品大官吧？
顺便还可以将此事禀报上层，让上层的大人物来处理……
“我决定去御史府，你呢？”苦楝言简意赅道。
洛明微眉头轻挑一下，道：“我还能去哪？要打要杀难不成我这个洛家之人还能逃？但你莫要担心，此人不敢胡作非为，至少杀人需要个正当理由。”
好一个正当理由……这仆从杀得倒是果断得很，若是多来几个这样的正当理由，整个洛府之人能活过今日吗？
苦楝心想，他其实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因为他知道佛国的人是来抓他的，而不是来打来杀，比起自己，他更关心的是洛明微以及让他印象不错的洛宁川……
“事不宜迟，在下先行告退了…保重。”苦楝拱手说道，迅速走出了洛府，不一会儿消失在了拐角处。
洛明微则依旧愣在原地，他知道：此番就算那佛国的人不杀他们，大央也会出手灭了洛家……
…………
“御史大人……有贵人求见。”
正在阅览百官奏章的张御史，闻言一看，眼神晦暗了一下又亮敞起来，拿过自己昨日送出的那个青玉私印，整理衣襟，端坐案前，指尖轻叩梨花木。
“传！”
手下还未回话，张御史忽又抬手道：“且慢——叫他在阶下候一炷香，掸净风尘，整好衣冠。本官这里…见的可是体面人。”
这时，张御史端起茶盏清吹。
“是……”手下恭敬道，便退出了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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