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都督府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边城夜色的凝重。
都督王孝杰乃行伍出身,身材魁梧,面庞棱角分明,虽已年过五旬,眉宇间仍带着沙场淬炼出的悍厉之气。
此刻,他屏退左右,只留两名心腹偏将侍立厅外,亲自为狄仁杰斟上一杯浓酽的边塞苦茶。
“狄阁老,您可算是来了!”王孝杰声音洪亮,却刻意压低了音量,透着几分焦灼,“这红烛寺的案子,真是邪了门了!某家镇守朔州十余载,剿过马匪,退过突厥,从未见过这般诡异之事!”
狄仁杰接过茶盏,并未急于饮用,缓声道:“王都督不必心急,且将详情细细道来。军报之中,或有未尽之言。”
王孝杰叹一口气,从案几下层取出一卷更为详尽的卷宗,摊开来:“阁老请看。最初报失踪的,是城西铁匠铺的学徒刘大,身强力壮,说是去红烛寺为病重的老娘求平安符,一去不回。家里人等了三日,觉着不对,报官。县衙派了两个差役去查,寺里和尚只说见过此人上了香就走了,其余一概不知。”
他手指点着卷宗上的记录:“起初只当是年轻人贪玩,或是遇了狼群。可紧接着,接二连三,又有人失踪。有本地的猎户,有过路的行商,甚至…还有一名休沐返乡的边军伙长,带着两名弟兄一起去上香,三人竟一齐没了踪影!”
狄仁杰眉头紧锁:“一名伙长与两名军士同时失踪?此事非同小可。”
“正是!”王孝杰一拍大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某家派人将寺庙周边山林搜了个底朝天,莫说尸首,连片破布、滴血迹都没找到!就像…就像凭空被这大山吞了一般!”
侍立一旁的孙敬之忍不住插言:“都督,寺中僧众…可曾仔细盘问过?”
“问过,怎会没问过?”王孝杰道,“住持慧明亲自接待,言辞恳切,态度谦恭,只说寺中皆是潜心修佛之人,从不过问香客去留。他还道或许是山深林密,迷了路,或是…冲撞了山中神灵。”
他哼了一声,“某家是不信什么神神鬼鬼的!”
狄仁杰沉吟片刻,问道:“这慧明住持,是何来历?”
“慧明和尚在此地声望极高,据说精通佛法,医术也了得,尤其擅治不孕之症,这才引得四方信众来拜。他来红烛寺约有七八年,将原本一座破落小庙经营得香火鼎盛,寺产也日益丰厚。”
王孝杰顿了顿,压低声音,“某家也暗中查过他的底细,履历上倒是清白,原是五台山挂单的和尚,后来云游至此,被老住持看中,传了衣钵。”
“哦?”狄仁杰目光微动,“原住持何在?”
“三年前圆寂了。自那以后,便是慧明执掌寺院。”
狄仁杰不再多问,仔细翻阅着卷宗上失踪者的名录、画像、失踪时日。
张承翊静立狄仁杰身后,目光锐利地扫过卷宗上的信息,尤其在那失踪的伙长及其同伴的记录上停留良久,眉头紧锁。
“王都督,”狄仁杰合上卷宗,“明日,老夫欲亲往红烛寺一探。”
王孝杰一怔:“阁老要亲自去?某家派一队精兵随行护卫!”
“不可。”狄仁杰摆手,“大队人马前去,恐打草惊蛇。老夫只带一二随从,扮作寻常香客即可。”
“这…边地不比中原,恐有危险…”
“无妨。”狄仁杰语气平静,“若有危险,反而更容易露出马脚。都督只需派几个机警得力之人,远远跟随,以备不时之需即可。”
王孝杰见狄仁杰意决,只得抱拳:“既如此,某家遵命。周闯!”
方才引路的校尉周闯应声而入。
“你挑选几名好手,明日便衣跟随狄阁老,听候调遣!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末将遵命!”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北地的风已带上了几分凉意。
狄仁杰一行三人,并未乘坐马车,而是换了寻常布衣,骑着驽马,混在前往红烛寺的香客队伍中,缓缓而行。
越往北,道路越发崎岖,两旁山势渐陡,林木幽深。
香客却络绎不绝,人人脸上带着虔诚,甚至是一种近乎狂热的期盼,默默前行,形成一种奇异的寂静,只闻脚步声与风吹幡旗的猎猎作响。
约莫一个时辰后,前方山谷豁然开朗,一座寺庙依山而建,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红烛寺果然气势非凡,朱墙金瓦,殿宇重重,远非狄仁杰记忆中那清修小庙的模样。
寺前广场宽阔,香烟缭绕,人头攒动。无数巨大的红色蜡烛插在广场四周的烛架上,熊熊燃烧,几乎要将空气都点燃,映得每个人脸上都一片红光,恍惚间竟有种置身熔炉之感。
“好旺盛的香火…”孙敬之低声惊叹,被那几乎灼人的热浪和浓烈的香火气逼得微微后退半步。
张承翊则目光如电,迅速扫视着四周环境:寺庙背靠陡峭山崖,只有前方一条通路,地势易守难攻。
广场上除了虔诚的香客,还有不少身形精壮、眼神警惕的灰衣僧人穿梭其间,看似维持秩序,实则戒备森严。
他们的步伐沉稳,目光锐利,绝不似寻常出家之人。
狄仁杰将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随着人流缓缓向大殿走去。
进入大雄宝殿,更是喧闹中透着一种压抑的肃穆。
巨大的鎏金佛像宝相庄严,俯视着下方叩拜祈求的芸芸众生。
慧明住持正带领僧众诵经,声音洪亮悠远,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回荡在殿堂之中。
狄仁杰驻足聆听,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
这诵经声虽似佛音,但某些音调转折处,却隐隐透着一丝异样,不似中土佛门正统的唱诵方式。
慧明约莫四十余岁年纪,面皮白净,眉眼慈和,身着锦绣袈裟,确有一派高僧风范。
他目光扫过殿内香客,在狄仁杰三人身上微微一顿,虽只一瞬,狄仁杰却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一丝审视与警惕。
诵经毕,香客们蜂拥上前,争相布施,祈求慧明加持。
慧明含笑应对,一一为信徒摩顶赐福,动作娴熟,言语安慰极富感染力。
狄仁杰并未上前,只在一旁静静观察。
他发现慧明在那看似慈悲的举止下,手指关节粗大,虎口处似有不易察觉的厚茧,且他行走站立之时,身形挺拔,步伐间距几乎分毫不差,隐隐透着军旅之人的习惯。
待人流稍歇,狄仁杰才缓步上前,合十为礼:“慧明大师。”
慧明抬眸,脸上带着温和笑意:“阿弥陀佛。施主面生得很,可是远道而来?”
他目光在狄仁杰脸上停留,又掠过其身后的张承翊和孙敬之,笑容不变,眼神却深邃了几分。
“老夫狄英,携子侄二人,从中原来此,久闻宝刹香火灵验,特来瞻仰,祈求平安。”
狄仁杰用了化名,语气平和。
“原来是狄老先生。善哉善哉。”慧明还礼,“我佛慈悲,必佑诚心之人。只是…”他话锋微转,似关切道,“近日山中不甚太平,时有香客迷途之事。老先生年事已高,二位郎君又似文弱,入夜前还是尽早下山为好。”
这话听似关切,实则暗含逐客与警告之意。
孙敬之忙道:“有劳大师挂心。我等只是上香还愿,不敢久留。”
张承翊则沉声问道:“听闻寺中求子最为灵验,不知是何殿宇?我等既来,也想上一炷香。”
慧明笑容依旧,眼底却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异样:“求子观音殿便在寺后新修之所,香客皆可前往。只是近日殿宇正在添置法器,稍有杂乱,还望勿怪。”
他抬手招来一名中年知客僧,“悟凡,带这三位施主去观音殿看看。”
那名叫悟凡的僧人身材高瘦,面色冷峻,一双眼睛毫无出家人应有的平和,反而锐利得刺人。
他合十躬身:“三位施主,请随小僧来。”
悟凡引着三人穿过几重殿宇,越往后走,香客越少,气氛也越发安静,甚至透着几分冷清。
与前台那炽热鼎盛的香火相比,此地仿佛是两个世界。
偶尔遇见的僧人,也都如悟凡一般,面色沉静,眼神警惕,步履匆匆。
孙敬之低声道:“这寺中僧人,好重的…煞气。”他本想说是“杀气”,临时改了口。
张承翊微微颔首,以极低的声音对狄仁杰道:“狄公,这些和尚,脚步沉稳,呼吸绵长,皆是练家子。尤其那悟凡,右手始终微屈,似是惯于持握兵器。”
狄仁杰不语,目光却仔细扫过沿途的梁柱、地面、墙角。
行至一处偏僻回廊,他忽然停下脚步,俯身似在整理靴履,手指却极快地在廊柱底部一抹,指尖沾上一点暗褐色的污渍,凑近鼻尖微微一嗅,随即不动声色地擦去。
那是极淡的,几乎被香火气掩盖的…血腥味。
终于来到那所谓的“送子观音殿”。
殿宇确是新建,金碧辉煌,殿内却空荡荡的,并无多少香客,只有几名工匠在殿角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似在安装着什么。
中央的观音像慈眉善目,然而殿内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不同于香火的奇异气味,似檀非檀,似药非药,闻之令人头脑微微发晕。
悟凡合十道:“便是此处了。三位施主请自便,小僧还需去照料前面法事,失陪。”
说罢,也不等狄仁杰回应,便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曲折的回廊尽头。
狄仁杰目光扫过殿内,尤其在那些工匠和殿角堆放的一些尚未开封的木箱上停留片刻。
他走到观音像前,佯装跪拜,手指轻轻叩击着身下的蒲团和地板。
声音沉实,并无异样。
然而,当他目光抬起,望向那宝相庄严的观音面庞时,却忽然发现,那观音微微低垂的眼眸,其视线落点,似乎并非殿前跪拜的信众,而是…斜后方某处墙壁。
狄仁杰顺着那视线望去,只见那面墙壁上绘着繁复的飞天壁画,并无特别之处。
“恩师,可有发现?”孙敬之低声问。
狄仁杰沉吟片刻,缓缓摇头:“表象之下,暗流涌动。此寺…绝非表面看来这般简单。”
他转身,目光似无意间再次扫过那面墙壁,将壁画上某个不易察觉的、与周围图案略显不协调的细节记在心中。
“走吧,今日且看到这里。莫要让‘主人’久等生疑。”
三人走出观音殿,发现悟凡并未走远,正站在不远处一株古柏下,似乎正与另一名僧人低声交谈着什么,见他们出来,立刻止住话头,脸上挤出笑容迎了上来。
“三位施主可还满意?”
“宝刹果然气象万千,老夫叹为观止。”狄仁杰抚须笑道,“今日叨扰了,就此别过。”
慧明亲自将三人送至山门外,言辞依旧客气周到,甚至赠了三人一人一道平安符。
走下长长的石阶,回到熙攘的香客人群中,那股无形的压抑感才稍稍减退。
孙敬之长舒一口气:“这红烛寺,处处透着古怪。那些僧人,令人甚是不安。”
张承翊沉声道:“狄公,那观音殿后的墙壁,似乎有些问题。还有,那殿中工匠,手法不像是在做细活,倒像是在…加固什么。”
狄仁杰颔首,回首望了一眼那笼罩在香烟与烛火中的巍峨寺庙,目光深邃。
“承翊所言不差。那壁画之后,恐怕别有洞天。而那殿中奇异气味…若老夫所料不差,并非寻常香料,而是某种能惑人心智的迷药。”
他顿了顿,缓缓道:“这红烛寺,分明是一座香火鼎盛的牢笼。而那慧明大师…”
狄仁杰没有说下去,但眼中已是一片冰寒。
(第二卷 第22章 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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