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彻底吞噬了红烛寺白日的喧嚣与浮华。
狄仁杰三人并未下山,而是在朔州都督王孝杰的暗中安排下,借宿于山腰一处早已废弃的猎户木屋中。
此地位置隐蔽,既可遥望红烛寺动静,又不易被寺中僧人察觉。
木屋简陋,仅能遮风挡雨。
一盏昏黄的油灯在桌上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孙敬之正就着灯光,仔细记录今日所见所闻,眉头紧锁:“恩师,那红烛寺处处透着诡异。香火鼎盛至此,后殿却冷清异常;僧人看似慈悲,眼神却锐利如刀;尤其是那送子观音殿,那气味…学生至今仍觉头脑微微发沉。”
张承翊擦拭着随身短刃,接口道:“还有那些工匠,安装的绝非寻常饰物,倒像是在加固墙体。那悟凡和尚,身手绝不弱于军中好手。这寺庙,分明是外松内紧,戒备森严。”
狄仁杰端坐于简陋的木榻上,双目微阖,似在养神,指尖却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脑海中不断闪过白日所见细节——慧明那隐含军旅习惯的站姿、廊柱底部极淡的血腥味、观音像诡异的视线落点、以及那令人不安的迷药气息。
“表象越是光辉,内里或许越是污浊。”狄仁杰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慧明言语谨慎,滴水不漏,却屡次暗示山中不太平,催促香客早归,看似关切,实为阻止深究。那观音殿,绝非简单的求子之地。”
他睁开眼,目光锐利:“若所料不差,殿内必有夹层或密室。而那壁画…便是关键所在。”
“恩师是怀疑,失踪之人…”孙敬之声音微颤。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狄仁杰语气沉凝,“若非被远远弃于狼群难至的绝壑,便是…仍在这寺庙之内,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响!
此时已是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山风呼啸声中,那声音断断续续,缥缈而来,竟似是…诵经之声?
然而,这诵经声与白日所闻的洪亮庄严截然不同!
声调古怪拗口,低沉而快速,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钻入骨髓的韵律,时而如窃窃私语,时而如厉声叱咤,根本非中土佛门任何已知的唱诵方式,反而更像是一种…古老的、充满蛮荒气息的密语或咒言!
“这…这是什么声音?”孙敬之猛地抬起头,脸色发白,侧耳倾听,眼中露出惊疑不定之色。
张承翊已然悄无声息地移至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远处山巅的红烛寺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唯有几盏长明灯如同鬼火般闪烁,根本不见任何人影灯火,更无人诵经做法事。
但那诡异的诵经声,却真真切切地穿透夜风,传入耳中,仿佛源自地底,又似来自四面八方,让人无法捉摸其具体来源。
“声音方向…似是来自寺庙深处。”张承翊凝神细听片刻,沉声道,“绝非正常佛事。”
狄仁杰也已起身,走到窗边,凝神静听。
那诡谲的诵经声仿佛带着某种魔力,令人心生烦恶,头皮微微发麻。
“这不是诵经,”狄仁杰缓缓摇头,目光如电,“这是密语!某种不欲人知的、进行隐秘勾当时的联络暗号或…仪式咒言!”
他猛地看向张承翊:“承翊,你可能辨其方位,潜行靠近查探一二?”
“末将愿往!”张承翊毫不迟疑,抱拳领命。
他深知此事危险,但更是查明真相的绝佳机会。
“切记!”狄仁杰郑重叮嘱,“此行只为探查,绝不可暴露行踪,更不可与之冲突。听清其内容、辨明其来源即可速回。我让周校尉派两名好手在外接应你。”
“末将明白!”张承翊点头,迅速脱下外袍,露出一身利于夜行的深色劲装,检查了一下随身匕首与飞爪百练索,对狄仁杰与孙敬之微一颔首,便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出木屋,瞬间融入浓重的夜色里。
孙敬之紧张地凑到窗边,却只见外面漆黑一片,早已失去了张承翊的踪迹,唯有那诡异的诵经声依旧断续传来,如同鬼魅的呓语,搅得人心神不宁。
“恩师,张校尉他…”孙敬之声音充满担忧。
“承翊身手矫捷,经验丰富,当可无虞。”狄仁杰语气平静,但负于身后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
他同样凝望着红烛寺的方向,耳中捕捉着那非人的诵念声,试图从中分辨出些许信息。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
诵经声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在进行着某种循环。
约莫一炷香后,那诵经声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山林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反而更添诡异。
又过了片刻,依旧不见张承翊返回。
孙敬之越发不安,在屋内来回踱步:“怎地还不回来?莫非…”
就在这时,远处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短促的唿哨声——那是张承翊出发前约定的表示“安全”的信号!
狄仁杰神色一凝:“他回来了!”
很快,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掠至屋前,轻轻叩门。
孙敬之连忙开门,正是张承翊。
他闪身入内,气息微喘,额角见汗,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丝后怕与兴奋。
“狄公!”张承翊压低声音,语速极快,“那声音果真古怪!并非来自大殿或僧舍,而是源自寺后那片禁地附近的一处独立精舍!守卫极其森严,明哨暗卡不下五处,皆是最精锐的好手,绝非普通武僧!末将费尽周折,才借助地形潜至近处。”
“可听清内容?”狄仁杰急问。
“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绝非佛经!”张承翊肯定道,“音调古怪,词汇生僻,倒有些像…像突厥部落中祭祀时所用的古老咒语!末将在边军时,曾听突厥俘虏念过类似的调子,但远不如此地听到的这般…邪门!”
“突厥咒语?”狄仁杰与孙敬之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一震。
边境异动、番邦咒语、香火寺庙…线索似乎开始交织。
“还有,”张承翊继续道,“那精舍门窗紧闭,内有烛光,映出数条人影,皆跪坐在地,似是为首一人领诵,其余人跟随。诵念之时,他们还…还似乎在祭拜着什么,身影晃动间,可见一物被高高供起,形状奇异,非佛非道…”
“狄公,那精舍守卫极其森严,暗哨遍布。末将伏于上风口一处断墙后,隐约听到观内深处传来极轻微的、像是重物拖拽摩擦地面的声音!持续了约半柱香便消失了。而且…” 他深吸一口气,“风中带来的那股怪味里,似乎夹杂了一丝…东西被烧焦的糊味!”
他顿了顿,面色凝重地继续回述夜探的惊险一幕:
“末将本想再靠近些查看,不料脚下不慎踩碎一片枯叶——声响虽微,但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却如同惊雷!精舍内的诵经声骤停!几乎在同一瞬间,一声凌厉的叱喝便从精舍旁侧的阴影中炸响:‘谁?!’”
“一道劲风随即扑面而来!竟是一支弩箭疾射而至,直取末将面门!幸得百战本能,于间不容发之际猛一偏头,弩箭擦着耳畔飞过,深深钉入身后树干,箭尾兀自颤动不已!”
“旋即,‘有奸细!’‘拿下了!’的吼声四起,数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四面八方扑出,刀光在微弱的夜色下闪烁着寒芒,直逼过来。”
“末将心知绝不能缠斗,故而毫不恋战,猛地向侧后方翻滚,同时扬手打出几枚早已扣在掌中的飞蝗石,并非求伤敌,只为阻其步伐。”
“趁对方挥刀格挡、身形稍滞的间隙,末将足尖猛点地面,身形如离弦之箭般向后激射,头也不回地扎向密林深处。”
“身后怒吼与脚步声紧追不舍,弓弩上弦声亦再次响起。末将唯有借助对地形的短暂记忆,在崎岖山林间左冲右突,专挑难行之路,方才渐渐甩开追兵。直至确认身后无人跟上,方绕路返回。”
张承翊的回忆到此为止,屋内的气氛却因他的描述而愈发凝重。
“…好险!”孙敬之听完,已是冷汗涔涔,“若非张校尉机警,后果不堪设想!”
狄仁杰面色阴沉如水:“突厥咒语、精锐守卫、反应如此迅疾…这红烛寺深处,果然藏着见不得光的秘密!他们所祭拜的,绝非正神!”
他踱步至窗前,望向那再次陷入死寂的红烛寺,目光仿佛要穿透那重重殿宇与黑暗。
“经此一事,对方必然警觉,短期内必会加强戒备。”狄仁杰沉吟道,“然则,彼等既行此诡秘之事,必有破绽。那精舍…那观音殿…还有那诡异的诵经声…”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承翊,你虽被发现,但夜色深沉,你行动迅捷,他们未必看清你的形貌,更不知你之来历。或可将其疑为山中野兽,或寻常毛贼。”
“但愿如此。”张承翊心有余悸。
“明日,”狄仁杰决断道,“我等再上红烛寺,明为辞行,实则可借机再探那送子观音殿!彼等刚刚经历夜惊,白日或反有疏漏。那壁画之后,定有玄机!”
夜色更深,山风呜咽,仿佛也沾染了那诡异密语的邪气。
红烛寺的迷雾非但未曾散去,反而因这夜半诵经声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危机四伏。
狄仁杰知道,他们离那血腥的真相,又近了一步。
(第二卷 第23章 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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