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咆哮，像是另一个世界的风暴，通过小小的听筒，灌进顾远洲的耳朵里。
“顾远洲！你他妈的终于开机了！你知不知道你消失这一个月，天都塌下来了！”
经纪人王姐的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他的耳膜，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怒火和积压了一个月的崩溃。
“公司股价蒸发了三十个亿！三个顶级代言解约，违约金加起来九位数！你那部等着上映的电影，投资方直接撤资了！还有你的粉丝，你的后援会，在网上闹翻了天，天天在公司门口静坐，说我们把你雪藏了，要我们交人！我一个月没回过家，每天睡在公司，处理你留下的烂摊子！顾远洲，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密集的炮火，轰炸而来。任何一个字，都足以在娱乐圈掀起一场八级地震。
若是换在一个月前，听到这些话，顾远洲恐怕会当场心脏骤停。
然而此刻，他只是安静地听着。
他坐在黑川区老街的马路牙子上，清晨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驱散了凌晨的寒意。他慢慢地咀嚼完口中最后一口肉包子，包子皮带着一点碱味，肉馅肥瘦相间，混着葱花的香气，是他这辈子吃过最踏实的味道。
一只花色斑驳的流浪猫，迈着优雅的步子从他脚边走过，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不远处的巷口，卖豆腐脑的大爷敲着铜碗，发出“当啷、当啷”的清脆声响，悠远而绵长。
电话里的那个世界，喧嚣，疯狂，光怪陆离，却又显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
“王姐，”顾远洲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平静而沉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洗去了所有浮华的质感，“我没事，我很好。”
这句“我很好”，让电话那头的王姐愣住了。她准备好的一万句痛骂和质问，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她预想过顾远洲可能会哭诉，会道歉，会歇斯底里，唯独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一种……平静到诡异的语气。
“你……很好？”王姐的声音里充满了怀疑，“顾远洲，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被人绑架了？还是脑子出问题了？”
“我脑子没问题，恰恰相反，它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顾远洲看着自己掌心里的老茧，那是在无数次挥动扫帚中磨砺出的印记，粗糙，却充满了力量感。
“公司的事，我很抱歉。所有的违约金，我会一力承担。用我个人账户里的钱，不够的，就卖掉我的房子和车子。”
王姐再次被他这种冷静到冷酷的态度惊到了：“承担？你拿什么承担？顾远洲，你是不是忘了，你的一切都是公司给的！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回来！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公关稿，就说你是因为创作压力太大，去国外秘密采风了！我们还能把这件事扭转成一个敬业人设，把损失降到最低！”
“不了。”顾远洲淡淡地拒绝了。
“什么？”
“王姐，我要解约。”顾远洲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电话那头，是长达十几秒的死寂。
随即，王姐的尖叫声再次爆发：“解约？！顾远洲你疯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的合同还有五年！天价的违约金你赔得起吗？离开了公司，离开了我们给你打造的一切，你算个什么东西！”
“以前，我可能什么都不算。”顾远洲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目光投向远方那座依旧冒着烟的烟囱，“但现在，我至少是李明。”
说完，他没有再给对方咆哮的机会，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他将那部仿佛藏着一个吃人世界的手机，重新关机，塞回了口袋。
他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因为他这个决定而掀起。但他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安宁。他不再是那个被气运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的氢气球了。
他的脚，踩在了坚实的大地上。
……
两天后，江南小镇。
一辆半旧的出租车停在了躺平堂的巷口。
车门打开，走下来的男人让正在巷口晒太阳的几个镇民都愣了一下。
男人穿着一身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身形清瘦但并不羸弱，反而透着一股精悍。他剃了干净利落的板寸，露出了饱满的额头。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
不再是初来时那种布满血丝的惊惶与脆弱，而是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静，清澈，蕴藏着一种洗尽铅华后的力量。
他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像一棵扎根于岩石峭壁上的松树，沉静而挺拔。
“这人……瞅着有点眼熟啊？”
“是有点，好像在哪见过……不过气质不一样了，以前电视上那些小白脸，没这么硬朗。”
顾远洲没有理会周围的议论声，他径直走到了躺平堂的门口。
门虚掩着，里面传出陈玄懒洋洋的声音，似乎在跟林晚晴抱怨午饭的菜色太清淡。
顾远洲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敲门，而是站在门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然后，对着屋子里面，深深地、郑重地鞠下了一躬。
九十度，标准，且持久。
屋里的声音停了。
林晚晴从门后探出头来，看到门口的顾远洲时，眼睛瞬间亮了。
“你……你回来了？”她有些惊喜，又有些不敢认。眼前的男人，和一个月前那个濒临崩溃的巨星，简直判若两人。如果说之前的是一件被过度抛光的、脆弱的瓷器，那么现在，就是一块温润内敛、质地坚硬的璞玉。
“嗯，我回来了。”顾远zoo直起身，对着林晚晴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微笑，“来向陈大师道谢。”
他走进躺平堂，陈玄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摇椅里，手里还拿着一根鸡腿，看到他，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哦，没死啊。”陈玄的语气，就像在问一个出门买菜的邻居，“我还以为你得在黑川区扫一辈子地呢。”
顾远洲没有在意他的调侃，再次向他鞠了一躬：“陈大师，大恩不言谢。这张支票，请您务必收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新的支票，双手递了过去。
陈玄看都没看，继续啃着他的鸡腿，含糊不清地说：“拿走拿走，我这又不是废品回收站。你那事儿，是你自己救了自己，跟我有什么关系？非要谢的话，就谢谢黑川区那些垃圾吧。”
林晚晴在一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顾远洲知道陈玄的脾气，也不再坚持，他将支票珍重地收好，郑重地说道：“大师，我已经和公司解约了。以后，我不想再当什么流量明星了。”
“哦？”陈玄终于来了点兴趣，丢掉鸡骨头，擦了擦手，“那你想干嘛？真去当环卫工了？”
“我想当个演员。”顾远洲的眼神里，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和热忱，“一个真正的，会演戏的演员。从跑龙套开始，一步一步地，把根重新扎进土里。”
他明白了，陈玄给他的，不仅仅是一个月的活命之法，更是一条可以走一辈子的路。
“躺平堂”让他知道了什么是“病”，黑川区让他找到了什么是“药”。
陈玄看着他，难得地点了点头：“行吧，演戏总比在台上被当猴看有意思。别再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行，我这躺椅，睡着挺舒服的，不想总被人半夜吵醒。”
一句话，轻描淡写，却等同于认可。
顾远洲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开始。
他没有再多做打扰，又向陈玄和林晚晴道了谢，便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在小镇的阳光下，从容而坚定。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林晚晴感慨万千：“真没想到，一个月的时间，能让一个人变化这么大。”
“不是时间，是地气。”陈玄重新躺了回去，打了个哈欠，“把他从天上拽回泥里，滚一身泥巴，自然就踏实了。”
林晚晴笑了笑，正准备去收拾碗筷，巷口处，却又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裙子，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老旧的布包，脸上满是焦急和无助。她不像之前的马鸿图和顾远洲那样目标明确，而是在巷子里来回踱步，眼神不停地往“躺平堂”的牌匾上瞟，却又迟迟不敢上前。
她的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药草味。
陈玄的鼻子动了动，刚刚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一条缝。
“人参、当归、黄芪……还有一股子快要枯死的败酱草的味道。”他懒洋洋地嘟囔了一句，“麻烦，又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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