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侯府西北角的灰墙时,总带着呜咽似的声响。姜瑶蹲在院门口的青石台阶上,正用冻得发僵的手搓洗一盆刚从嫡母王氏院里送来的锦缎衣物。皂角在冰水里几乎不起泡沫,她只能把冻裂的指尖按在衣料上反复摩挲,血珠混着皂角水渗进暗纹里,晕开一小片深褐的痕迹。
这是她今日被派的第三桩差事。天不亮就去井边打水,水桶比她半个人还高,压得肩膀红了一大片;辰时刚过,又被管事嬷嬷支去打扫正厅的回廊,只因昨日下雪时,有片雪花落在了王氏常坐的紫檀木椅旁;如今日头刚过晌午,她还没来得及咽下一口冷粥,一盆绣着金线牡丹的衣物便被扔在了小院门口,嬷嬷临走时丢下的话像冰碴子砸在地上:“日落前洗不完,仔细你的皮。”
寒风卷着碎雪沫子灌进单薄的夹袄,姜瑶缩了缩脖子,将冻得青紫的手往袖管里藏了藏。袖口早已磨破,露出的手腕上满是细密的冻疮,有些已经溃烂,一碰就钻心地疼。她望着盆里那些华贵的衣物,忽然想起母亲还在时,也曾有过一件绣着玉兰花的锦缎裙,那时母亲总抱着她坐在窗前,用温热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说:“瑶儿,女子的手是用来握笔、绣花的,不是泡在冰水里遭罪的。”
可母亲走得早。三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天,母亲咳着咳着就没了气息,只留下她和这间四面漏风的小院,还有枕下那本被翻得卷了边的诗集。
“咳咳——”一阵冷风呛进喉咙,姜瑶忍不住咳了起来,单薄的身子像风中的芦苇般摇晃。她赶紧用袖子捂住嘴,生怕咳声惊动了前院的人。在这侯府里,庶女的咳嗽声都是错的,若是被王氏听见,少不得又要被安上“冲撞主母”的罪名。
正低头用力搓着一件孔雀蓝的比甲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佝偻的身影从月亮门边探了探头。姜瑶心里一紧,以为是管事嬷嬷又来催逼,慌忙低下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姑娘,歇会儿吧。”一个苍老而压低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关切。
姜瑶抬头,见是负责打扫西跨院的刘妈。刘妈穿着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灰布棉袄,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块粗布,不知里面装着什么。她是府里的老人了,听说在母亲嫁进来之前就在侯府当差,只是性子木讷,不会逢迎,这些年一直做着最粗笨的活计。
“刘妈。”姜瑶低低地叫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在这侯府里,除了已故的母亲,刘妈是少数几个不会用鄙夷眼神看她的人。
刘妈快步走到她身边,往四周看了看,见没人,才放下竹篮,掀开粗布,从里面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塞到姜瑶手里:“快,趁热吃。”
油纸包得温热,还带着点烫手。姜瑶打开一看,是个黄澄澄的窝头,上面还沾着几粒芝麻。在这侯府里,主子们吃的是精细的糕点,连二等丫鬟都能分到白面馒头,像她这样的庶女,平日里能吃到的不过是掺着沙子的糙米,这带着芝麻的窝头,已是难得的好东西。
“刘妈,这……”姜瑶抬头看向刘妈,眼眶有些发热。
“别多问,快吃。”刘妈往她手里推了推,自己则拿起旁边的木槌,帮着捶打盆里的衣物,“方才路过厨房,正好赶上张厨子蒸了新窝头,他见我老胳膊老腿的,就多给了一个,我这把老骨头也吃不了多少,你正长身子,拿着填填肚子。”
姜瑶知道,刘妈说的是谎话。张厨子是王氏的远房表亲,在厨房向来势利,别说给刘妈额外的窝头,便是正常的份例,也时常克扣。这窝头,定是刘妈自己省下来的。
她咬了一口窝头,温热的粗粮在嘴里散开,带着淡淡的芝麻香。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慢慢淌遍四肢百骸,连手上的冻疮似乎都不那么疼了。她不敢吃得太快,小口小口地嚼着,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窝头上面,晕开一小片湿痕。
“姑娘,快别掉泪。”刘妈见了,赶紧用袖子帮她擦了擦脸,“在这府里,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流多了,只会让人更看轻你。”
姜瑶点点头,用力把眼泪憋了回去,哽咽着说:“谢谢刘妈。”
“傻孩子,谢什么。”刘妈叹了口气,手上捶打的动作慢了些,“你娘在的时候,待我不薄。那年我男人得了急病,是你娘偷偷塞给我银子请大夫,不然我早就成了孤老婆子了。我这心里记着这份情呢。”
提到母亲,姜瑶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轻声问:“刘妈,我娘……她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母亲去世时,她才九岁,许多记忆都模糊了。她只记得母亲总是笑着的,身上有淡淡的墨香,会教她念“床前明月光”,会在她夜里哭醒时抱着她哼唱不知名的小调。可这些零碎的片段,根本拼不成一个完整的母亲。她问过府里的其他人,要么支支吾吾,要么就被王氏的人呵斥“庶女竟敢妄议主母”,久而久之,她便不敢再问了。
刘妈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飘向远处的高墙,像是在回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说:“你娘啊,是个好姑娘。”
“她是江南来的,听说家里是做笔墨生意的,知书达理,性子又温和。刚嫁进来的时候,老侯爷和老夫人都喜欢她,说她身上有股子书卷气。”
“那时候,她住的院子里种满了玉兰,每到春天,满院子都是香的。她总爱在院子里看书、写字,有时候还会教我们这些下人们认字。我还记得,她写的字可好看了,像……像天上的云彩似的。”
刘妈的声音很轻,带着怀念,可姜瑶却听得入了迷。原来母亲是从江南来的,原来母亲的字像云彩一样好看,原来母亲不仅对自己好,对下人们也那么和善。
“那……我娘是怎么……”姜瑶犹豫着,还是问出了那个藏在心底很久的问题,“她是真的生了急病吗?”
刘妈的身子猛地一颤,手里的木槌“哐当”一声掉在了盆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她慌忙捡起木槌,脸色有些发白,压低声音道:“姑娘,别问了。”
“为什么不能问?”姜瑶追问着,眼里闪过一丝执拗,“我总觉得,娘走得太突然了。那天早上她还笑着给我梳辫子,说等天气暖和了就带我去逛庙会,怎么到了晚上就……”
“姑娘!”刘妈打断她的话,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有些事,知道了未必是福。你娘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你平平安安地长大。你现在要做的,是好好活着,别惹是非,知道吗?”
姜瑶看着刘妈紧张的神情,心里的疑团更重了。但她知道,刘妈是不会再说下去了。她点点头,把剩下的半个窝头小心翼翼地包好,放进怀里贴身的地方,想留着晚上再吃。
刘妈见她不再追问,松了口气,又说道:“对了,方才我在管事房门口听见,明日王氏要给各房分炭火了。”
姜瑶的心沉了一下。每年冬天分炭火,她这里总是最少的,而且送来的大多是湿炭,烧起来烟大,还不暖和。去年冬天,她就是因为炭火不够,冻得发起高烧,昏迷了三天三夜,王氏也没派人来看过一眼,还是刘妈偷偷用自己的月钱请了个郎中,才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我知道了。”姜瑶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她一个庶女,又能如何呢?
“你别不当回事。”刘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今年的炭火比往年少,听说库房里只剩下一半了。王氏那人,向来是把好东西都往自己房里和姜柔姑娘房里搬,到时候给你的,指不定是什么破烂玩意儿。你明日去领炭火时,多留个心眼,若是实在太少,就……就去求求老太君院里的张嬷嬷。”
“张嬷嬷?”姜瑶有些惊讶。老太君是侯府的老祖宗,平日里深居简出,除了节庆,很少过问府里的事。张嬷嬷是老太君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身份比管事嬷嬷还高,自己一个庶女,哪有资格去求她?
“张嬷嬷是个心善的,早年受过你娘的恩惠。”刘妈解释道,“去年你生病,我实在没办法,偷偷去找过她,是她让人送了些药材过来。虽然她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是记着你娘的情分的。”
姜瑶愣住了。她一直以为,自己能活下来全靠刘妈的帮助,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一层缘由。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窝头,又想起母亲院子里的玉兰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原来,母亲虽然不在了,却依然有人在默默守护着她。
“可是……”姜瑶有些犹豫,“我这样去找张嬷嬷,会不会给她添麻烦?万一被王氏知道了……”
“放心,张嬷嬷自有办法应付。”刘妈拍了拍她的手,她的手掌粗糙而温暖,“你只需在她路过时,让她看到你的难处,不必多说什么。她若是愿意帮你,自然会有法子;若是不愿意,你也别强求,免得引火烧身。”
姜瑶点点头,把刘妈的话记在心里。她知道,在这侯府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刘妈教她的,是在夹缝中求生的智慧。
“好了,我该走了,再不走该被人发现了。”刘妈拿起竹篮,又看了看盆里的衣物,“这些活计,能偷懒就偷点懒,别累坏了身子。你还小,日子长着呢。”
“嗯。”姜瑶应着,看着刘妈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心里五味杂陈。
寒风依旧刮着,可姜瑶觉得,身上似乎没那么冷了。她拿起木槌,继续捶打盆里的衣物,只是这一次,她的动作里多了一份力量。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为了母亲,为了那些暗中帮助她的人,也为了自己,她必须好好活着,而且要活出个人样来。
夕阳西下时,那盆锦缎衣物终于洗完了。姜瑶将它们一件件晾在院子里的绳子上,孔雀蓝的比甲、绯红的袄裙、绣着金线牡丹的披风,在残阳的映照下,像一片流动的彩云。她看着这些华贵的衣物,忽然想起姜柔常说的那句话:“庶女就是庶女,穿龙袍也不像凤凰。”
可她不这么认为。她觉得,凤凰之所以是凤凰,不在于它穿什么,而在于它有一颗翱翔九天的心。
夜深人静时,姜瑶从怀里掏出那半个窝头,就着一碗冷水慢慢吃着。窝头已经凉了,有些发硬,但她吃得很香。吃完后,她从枕下摸出母亲留下的那本诗集,借着微弱的月光,一页页地翻看着。
诗集的纸张已经泛黄,有些地方还带着水渍和霉斑,但上面的字迹依然清晰。母亲的字果然如刘妈所说,像天上的云彩一样好看,圆润而灵动。姜瑶用指尖轻轻抚摸着那些字,仿佛能感受到母亲的温度。
忽然,她在一页空白处看到几个用铅笔写的小字,像是随手记下的。她凑近了些,借着月光辨认,只见上面写着:“正月十五,玉兰花开。”
正月十五是元宵节,也是母亲的生日。姜瑶的心猛地一跳,她仿佛看到母亲坐在玉兰树下,笑着写下这几个字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把诗集放回枕下,掖了掖被角,闭上眼睛。
梦里,她仿佛又回到了母亲的院子里,满院的玉兰花都开了,母亲笑着向她伸出手,说:“瑶儿,过来。”
她跑过去,扑进母亲温暖的怀抱,再也不想醒来。
第二天一早,姜瑶被一阵喧闹声吵醒。她穿好衣服走出院子,只见几个小厮正抬着几筐炭火往后院走,管事嬷嬷跟在一旁,嘴里不停地吆喝着:“都快点,别耽误了主子们用炭火!”
姜瑶知道,分炭火的时辰到了。她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身上洗得发白的夹袄,朝着管事房走去。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但她握紧了藏在袖管里的那半块从刘妈那里得来的芝麻窝头碎屑,那是她此刻唯一的勇气来源。
走到管事房门口,已经有几个丫鬟和婆子在等着了。她们看到姜瑶,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纷纷往旁边躲了躲,仿佛她身上有什么脏东西。姜瑶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她低着头,默默地站在角落里,等待着。
管事嬷嬷点到她的名字时,脸上带着不耐烦的神情:“姜瑶,你的炭火。”
两个小厮抬过来半筐炭火,姜瑶低头一看,心里就凉了半截。筐里的炭火大多是湿的,上面还沾着泥,有些甚至已经发霉了。这样的炭火,烧起来不仅烟大,还没什么热量,最多只能烧半个时辰。
“嬷嬷,这……”姜瑶忍不住开口,“能不能给我换一些干的?我夜里看书,需要些炭火取暖。”
“看书?”管事嬷嬷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一个庶女,也配看书?我看你是闲得发慌了!有这些炭火给你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是不是想挨鞭子?”
周围的人也跟着哄笑起来,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姜瑶身上。
姜瑶咬了咬嘴唇,忍住眼里的泪水。她知道,和这个嬷嬷争辩是没用的。她正准备点头应下,忽然想起刘妈的话,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回廊上,一个穿着青绿色宫装的身影正慢慢走过,正是老太君身边的张嬷嬷。
姜瑶的心猛地一跳,她故意往旁边挪了挪,让自己手上的冻疮和那筐湿炭完全暴露在张嬷嬷的视线里。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一副受了委屈却不敢言说的样子。
张嬷嬷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姜瑶身上,又扫了一眼那筐湿炭,眉头微微皱了皱。但她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去,很快就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管事嬷嬷见姜瑶不再说话,以为她怕了,冷哼一声:“还不快把你的炭火抬走,杵在这里碍眼!”
姜瑶默默地叫了两个负责杂役的小丫鬟帮忙,把那半筐湿炭抬回了自己的小院。她不知道张嬷嬷会不会帮忙,但她知道,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回到小院后,她把湿炭一块块捡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晾晒。虽然知道这样作用不大,但她还是想试试。她坐在门槛上,看着那些湿炭,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期待。
傍晚时分,正当姜瑶准备放弃希望时,一个小丫鬟突然来到她的小院,手里捧着一个小炭盆,盆里装满了干爽的银骨炭。
“这是张嬷嬷让我给你送来的。”小丫鬟把炭盆放在地上,语气平淡地说,“张嬷嬷说,天气冷,让你好生取暖,别冻坏了身子。”
姜瑶愣住了,她看着那盆银骨炭,银白色的炭块上泛着光泽,烧起来无烟无味,热量又足,是侯府里只有主子才能用的好东西。她没想到,张嬷嬷真的会帮她。
“替我谢谢张嬷嬷。”姜瑶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小丫鬟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姜瑶走到炭盆前,伸出冻得发僵的手,凑近炭盆。温暖的气息包裹着她的手,冻疮带来的疼痛渐渐消失了,一股暖流从指尖蔓延到心底。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盆炭火,更是一份希望,一份在黑暗中支撑她前行的力量。
她抬头望向天空,晚霞正染红了半边天,像极了母亲院子里盛开的玉兰花。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娘,你看,有人在帮我呢。我会好好活着,等到来年玉兰花盛开的时候,我一定会活出个人样来。”
夜色渐浓,姜瑶点燃了一块银骨炭,放在屋里的小炭盆里。温暖的光芒照亮了小屋的角落,也照亮了她眼底的希望。她从枕下拿出那本诗集,借着炭火的光,继续读了起来。这一次,她的心里充满了勇气,因为她知道,无论前路多么艰难,总会有温暖的力量在守护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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