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纯粹的，浓稠的，仿佛拥有了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人的眼皮上、心头上。咸腥冰冷的海水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穿着每一寸裸露的肌肤，试图将最后一点体温也掠夺而去。
凌霄从汹涌的水洞暗流中被“吐”出，如同被遗弃的残破玩偶，重重地摔在一片相对平缓的水域。巨大的惯性推着她又向前滑行了数丈，脊背猛地撞上一块覆满滑腻海藻的礁石，闷痛传来，却也让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
她猛地从水中探出头，贪婪地吸入一口空气。空气里带着浓郁的、与大海截然不同的腐朽气息，混杂着某种奇异的、类似麝香与腐烂草药混合的味道，直冲鼻腔。这便是蝙蝠岛的气息——危险、诡异，令人作呕。
四周是绝对的死寂，唯有身后水洞入口处，海水倒灌发出的轰隆巨响，如同巨兽永不停歇的咆哮，在这封闭的空间内反复回荡，震得人耳膜发胀。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连海浪拍岸的声音在这里都显得沉闷而遥远。
成功了。她真的凭借楚留香的情报和韩船长的指引，找到了这处隐秘的水洞，并且活着闯了进来。
但此刻，她无暇庆幸。
舌下含着的“龟息丹”药力正在缓缓消退，极致的寒冷开始顺着湿透的衣衫，更深刻地侵入骨髓，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必须立刻行动，找到李红袖和小天。
按照约定，韩船长会驾驶“破浪号”，借助浓雾和夜色的掩护，尽可能靠近蝙蝠岛东南面这片暗礁区。李红袖则需带着小天，凭借特制的、能够提供浮力且尽可能减少水声的皮质浮囊，从海上登陆。
这无疑是对重伤未愈的李红袖的巨大考验，也是对整个计划的一次豪赌。但留在危机四伏的船上同样不安全，登陆汇合，集中力量，是唯一的选择。
凌霄强忍着刺骨的寒冷和身体的疲惫，迅速检查了一遍随身装备。油布包裹的药物、飞刀、银针、丝线钩爪……所幸都捆绑得极为牢固，并未在刚才那番激烈的暗流冲撞中遗失。她将湿透的长发拧干，简单束起，然后如同一道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向着记忆中海岸线的方向游去。
水洞内部的水域相对平静，但水温更低。她尽量放轻动作，避免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响，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感知着周围任何一丝异动。眼睛在极致的黑暗中努力适应，依稀能分辨出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穹顶高悬，怪石嶙峋，那微弱的光源来自极远处岩壁上方的一些天然缝隙，透下些许惨淡的、不知是星光还是别的什么的光晕，勉强勾勒出这个空间的轮廓，更添几分阴森。
她沿着洞穴边缘的水线，谨慎地向前摸索。大约前行了一炷香的时间，前方隐约传来了细微的水声，不同于洞穴深处的沉闷回响，更像是……物体轻轻划破水面的声音。
凌霄立刻停下，身体紧贴在一块冰冷的巨石后，屏住了呼吸。
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极力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
是红袖！
她心中一紧，立刻循声望去。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她依稀看到两个紧密依偎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涉水而来。前面那个高大的身影，动作明显有些迟滞和僵硬，每一次移动都似乎牵扯着巨大的痛苦，正是李红袖。她一只手臂紧紧搂着怀里那个更小的身影，另一只手则费力地控制着那个提供浮力的皮质囊袋。
“爹……爹爹，慢点……”小天压抑着的、带着哭腔的细微声音传来，充满了担忧和恐惧。
“没事……快到了……”李红袖的声音嘶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和痛楚。
凌霄再不犹豫，立刻从藏身处现身，压低声音呼唤：“红袖！小天！这边！”
听到她的声音，那两个身影明显一僵，随即迅速而谨慎地靠拢过来。
靠近了，借着岩壁缝隙透下的那点微光，凌霄才看清两人的状况，心猛地沉了下去。
李红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不知是海水还是虚汗。她胸前的衣襟虽然经过防水处理，但依旧能看出绷带的轮廓，想必刚才一番泅渡，伤口又受到了牵扯和浸泡。她的眼神虽然依旧锐利，但眼底深处那难以磨灭的疲惫和痛苦，让凌霄心疼如绞。
小天则像只受惊的小鹿，浑身湿透，小脸冻得发青，紧紧缩在李红袖怀里，看到凌霄，大眼睛里立刻涌上了泪水，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只是伸出冰凉的小手，紧紧抓住了凌霄的衣角。
“你们怎么样？”凌霄立刻上前，搀扶住李红袖另一侧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一片冰凉的湿意和微微的颤抖。
“还……死不了。”李红袖借着她手臂的力量，勉强站稳，喘息着回答，目光却迅速扫视四周，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这里就是……水洞内部？”
“嗯。”凌霄点头，快速低语，“我们先离开水面，找个隐蔽的地方，你必须立刻换药。”
三人互相搀扶着，艰难地踏上了潮湿滑腻的岸边。脚下是硌脚的碎石和滑腻的海藻，每走一步都必须万分小心。凌霄选择了一处巨大的、底部凹陷的礁石背后，这里相对干燥，也能避开从水洞入口方向可能投来的视线。
她让李红袖靠坐在岩石上，立刻动手检查她的伤口。解开被海水浸得冰凉的外衣和绷带，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看到那缝合的伤口边缘微微泛白，甚至有丝丝缕缕的血色重新渗出时，凌霄的心还是狠狠揪了一下。海水和剧烈的活动，无疑加重了伤势。
“忍着点。”凌霄低语，动作却毫不迟疑。她迅速用干净的布巾蘸着随身携带的、用特殊油脂封存的消毒药水，小心清理伤口周围，然后撒上厚厚的、效果更强的止血生肌散，再用干燥洁净的绷带重新严密包扎。整个过程，李红袖紧咬着牙关，额角青筋暴起，硬是没有发出一声痛哼，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洞穴中格外清晰。
小天蹲在一旁，小手紧紧握着李红袖没有受伤的那只大手，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娘亲忙碌，小脸上满是心疼和恐惧。
处理完伤口，凌霄又立刻拿出预防风寒和固本培元的药丸，喂李红袖服下。做完这一切，她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情依旧沉重。李红袖的状态比预想的还要差，接下来的行动，必将更加艰难。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个水洞，”凌霄压低声音，分析着当前处境，“这里虽然暂时安全，但距离入口太近，且是单向通道，一旦被敌人从入口或内部堵住，我们就是瓮中之鳖。”
李红袖缓过一口气，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沙哑：“楚留香的地图……指向哪里？”
凌霄从怀中取出那个用油布包裹的、楚留香留下的简易地图。地图绘制得极为简略，只标注了水洞入口、一条通往内部的主通道，以及几个可能存在的岔路和危险区域。其中一个标记点，被特别圈出，旁边写着“幽冥殿”三个小字。
“按照地图，我们需要穿过这条主通道，才能进入蝙蝠岛的真正内部。”凌霄指着地图上那条蜿蜒的线条，“这条通道据说错综复杂，充满陷阱，而且是‘盲奴’主要巡逻的区域。”
“盲奴？”小天小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带着一丝不安。
“就是被原随云弄瞎眼睛，依靠听觉和触觉巡逻的守卫。”凌霄解释道，语气凝重，“在他们面前，视觉反而可能成为误导。我们必须像他们一样，依靠耳朵，依靠感觉。”
就在这时，一直紧挨着李红袖，小鼻子微微抽动的小天，忽然猛地抬起头，小手紧张地抓住了凌霄的胳膊，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急促道：“娘亲！左边……左边有味道！很臭……还有……很小的铃铛声！”
凌霄和李红袖瞬间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绷紧！
左侧，正是地图上标示的主通道方向！
凝神细听，除了水洞入口处永恒不变的轰鸣，似乎……真的有一丝极其细微、仿佛风铃摇曳的清脆声响，夹杂在轰鸣的余韵中，若有若无，正由远及近！
同时，一股淡淡的、类似于野兽巢穴的腥臊气味，随着空气的微弱流动，隐隐传来。
有人来了！而且是熟悉此地环境、依靠听觉行动的盲奴！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悸和决绝。
刚刚登陆，危机便已降临！
李红袖强撑着想要站起，却被凌霄轻轻按住。凌霄眼神锐利，迅速扫视周围环境，目光最终定格在她们藏身的这块巨大礁石上方，那里有一处向内凹陷的阴影，勉强可以容纳两三人蜷缩藏身。
“上去！快！”凌霄当机立断，用气音催促。
来不及多想，李红袖在小天的搀扶下，咬紧牙关，凭借尚存的臂力和毅力，艰难地向上攀爬。凌霄在下方托举，尽可能减轻她的负担。每一下动作都牵动着伤口，李红袖的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但她硬是凭借着过人的意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终于，三人都成功地蜷缩进了那块礁石上方的阴影凹陷处。空间狭小逼仄，她们紧紧贴在一起，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和冰凉的体温。凌霄将一块暗色的油布迅速盖在三人身上，尽可能与礁石的阴影融为一体。
她示意李红袖和小天彻底屏住呼吸，自己则微微探出一点视线，死死盯住左侧通道的方向。
那细微的铃铛声越来越清晰了，伴随着极其规律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腥臊的气味也越发浓重。
来了！
黑暗中，渐渐浮现出几道模糊的身影。他们穿着统一的灰黑色劲装，动作僵硬却协调，手中握着奇形的弯刀或铁尺。最令人心悸的是他们的眼睛——无一例外，都是两个空洞的、毫无生气的凹陷。他们排成一个简单的队列，缓慢而稳定地向前移动，每一步落下都轻盈得如同猫步，若非那系在手腕或脚踝上的细小铃铛随着动作发出规律的轻响，几乎难以察觉他们的存在。
为首的盲奴，在走到距离他们藏身的礁石约莫三丈远的地方，忽然停了下来。他空洞的“目光”似乎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周围，侧着头，极力倾听着。
凌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悄然扣住了一枚淬了强效麻药的银针。李红袖的身体也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尽管重伤，那股属于顶尖高手的气势依旧若隐若现。小天则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连呼吸都彻底停滞，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却努力保持着静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水洞的轰鸣声依旧，但那细微的铃铛声停止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那盲奴首领微微转动头部时，骨骼发出的细微“咔哒”声。
他似乎在疑惑，在捕捉那一丝可能存在的、不属于此地的异样气息或声音。
一秒，两秒……
就在凌霄几乎要忍不住先发制人之际，那盲奴首领似乎并未发现什么确切的异常，他打了个简单的手势，队伍再次移动起来，铃铛声重新响起，沿着水岸线，向着水洞入口的方向巡逻而去。
脚步声和铃铛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永恒的轰鸣声中。
直到确认危险彻底离开，三人才不约而同地、长长地、极其轻微地呼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衣。
“好……好险……”小天瘫软在凌霄怀里，小脸煞白，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
李红袖也松了口气，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伤口处的剧痛再次袭来，让她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凌霄轻轻拍抚着小天的后背，目光却依旧凝重地望着盲奴消失的方向，低声道：“这只是开始。前面的路，只会更危险。”
她低头看向怀中依旧惊魂未定的女儿，和身边重伤虚弱却目光坚定的伴侣。
暗夜登陆，他们踏上了这片被诅咒的岛屿。
而魔窟的獠牙，才刚刚显露。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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