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那小船的槽声,彻底消失在芦苇深处,仿佛昨夜那点短暂的热闹气儿,也被他一同带走了。水湾里重归死寂,只有火堆的余烬,偶尔爆起一两点火星,旋即又被湿重的露水打灭。
后半夜,陈渡睡得不安稳,时醒时睡,胸口那膏药下的冰凉,似乎随着夜色加深,又变得清晰起来,像块捂不热的石头,硌在他心口。三娘守在一旁,几乎没合眼,听着他时而急促、时而微弱的呼吸,心里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
哑巴在外头守了一夜,天快亮时,才钻进棚子,靠在门口打了个盹。他肩头的伤结了一层薄薄的痂,脸色因失血和疲惫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睁开时,依旧亮得慑人。
老船公起得最早,窸窸窣窣地在窝棚外忙活,将那破舢板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又寻了些桐油,仔细地涂抹着几处开裂的船板缝子。那专注的神情,不像是在拾掇一条随时可能散架的破船,倒像是在打磨什么传家的宝贝。
日头未出,苇荡里弥漫着乳白色的浓雾,几步之外便看不清人影。水汽凝在枯黄的苇叶上,滴答作响。空气又湿又冷,吸进肺里,带着股草木腐烂的腥甜。
陈渡在天光微亮时彻底醒了。他挣扎着坐起身,靠在棚壁上,微微喘息。三娘忙将温在火堆边的半碗鱼汤递过去。陈渡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喝着,目光却穿过棚口的缝隙,落在外头那白茫茫的雾障上。
“今日……雾大。”他低声说了一句,像是自语。
哑巴不知何时已醒了,正用一块破布,反复擦拭着他那柄短铁钎,闻言抬起头,看向陈渡。
老船公涂完了桐油,提着个小布包走进来,往地上一放,里面是几个还带着体温的杂面馍馍和几条昨晚黑娃留下的、用盐腌过的鱼干。“趁热乎,垫垫肚子。这雾一时半会儿散不了,正好赶路。”
三娘一愣:“老丈,咱……咱这就走?”
老船公瞥了她一眼,又看看陈渡:“不走,还等着官差上门送行不成?黑娃那小子嘴不严实,这地界儿不能再待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点自嘲,“再说,你们这‘亲戚’,总得去寻不是?”
陈渡放下碗,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眼神平静:“老丈说的是。”他看向哑巴,“劳烦……扶我出去看看。”
哑巴上前,搀起陈渡。三娘也忙跟着,一起走出低矮的窝棚。
外面雾气更浓了,像是下了场无声的细雨,头发、眉毛顷刻间便挂上了细密的水珠。那破舢板静静地泊在水边,船身湿漉漉的,新抹的桐油在雾里泛着暗光。
陈渡站在水边,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凉的、带着水腥和桐油味的空气,胸口那抹冰凉似乎也随之鼓荡了一下。他极目望去,可目光所及,只有翻涌的白雾和影影绰绰的芦苇轮廓,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小片水湾。
“往哪个方向?”他问老船公,声音在雾里显得有些飘忽。
老船公走到船头,眯着眼,像是能看透这浓雾似的,伸手指向水流的斜下方:“顺着水,偏东南。那边岔道多,苇子更深,能避开主河道上的耳目。”
陈渡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沉默地看着那浓得化不开的雾,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搁在哑巴臂弯里的手,微微收紧了些。
三娘看着这前路未卜的茫茫白雾,心里头直发怵。她回头看了看那住了两夜的破窝棚,竟生出几分不舍来。好歹,这是个能遮风挡雨、暂且安身的地方。
哑巴将陈渡扶回棚里,让他坐好,自己则开始利落地收拾那点少得可怜的家当——药包、水囊、剩下的馍馍鱼干,还有那件他编给丫蛋的芦苇蓑衣。
老船公将火堆彻底熄灭,用泥土掩埋了灰烬,不留一点痕迹。
一切准备停当,天色也已大亮,只是雾依旧浓得泼墨一般。老船公率先跳上船,抄起木槽,哑巴则背着陈渡,小心地踏上了那摇晃的船板。三娘抱着还未完全睡醒、揉着眼睛的丫蛋,最后一个上了船。
舢板吃重,往下沉了沉,河水几乎要漫过低矮的船舷。老船公骂了句粗话,调整了一下站位,这才稳住。
“坐稳喽!”老船公低喝一声,木槽插入水中,用力一划。破船发出吱呀一声呻吟,笨拙地调过头,船头切开浓雾与平静的水面,缓缓驶出了这片给予他们短暂喘息的水湾。
槽声欸乃,在这死寂的雾中显得格外清晰,又仿佛被那无边的白吞噬,传不出多远。船行得很慢,老船公全神贯注,凭借着多年跑船练就的直觉和对水流的熟悉,在密不透风的芦苇墙中,寻找着那几乎看不见的水道。
三娘搂着丫蛋,坐在潮湿的船舱里,只觉得前后左右都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心里头空落落的,像是悬在了半空中。她偷偷看了一眼陈渡,他闭着眼,似在养神,又似在感受着什么,那贴在胸口的膏药,在湿冷的空气中,似乎散发着更明显的凉意。
哑巴站在船头,与老船公一前一后,如同两尊雾中的雕塑。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两侧的芦苇丛,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船在迷宫般的苇荡水道中穿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的雾气似乎淡了些,能隐约看到更开阔的水面。老船公刚要松口气,哑巴却猛地抬起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阵模糊的、不同于风声水声的人语声,夹杂着零星的犬吠,顺风隐隐约约飘了过来。
老船公脸色一变,槽声立止。破船借着惯性,悄无声息地滑入一旁一片格外茂密的芦苇丛中,藏匿了起来。
雾霭流动,那声音渐渐清晰了些。似乎就在前方不远的主河道上,有人声,有船只碰撞的声音,还有官差特有的、带着官威的呵斥:
“仔细搜!每条船都不能放过!”
“那边!那边芦苇里再看看!”
三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脚一片冰凉。陈渡也睁开了眼睛,目光沉静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哑巴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短铁钎上。
老船公压低声音,骂了句极脏的粗话,脸色难看至极:“妈的,是漕衙的巡河船!这帮鹰爪子,怎么摸到这边来了?!”
浓雾依旧未散,但危险的气息,已如同这冰凉的河水般,悄然漫延了过来,将这艘小小的破船,连同船上的几个人,一同裹挟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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