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里的火,燃了一夜,将熄未熄,只剩下些红彤彤的炭火,苟延残喘地散发着最后一点热乎气儿。洞顶的缝隙里,透进几丝灰白的光,落在积着浮尘的地面上,切割出几块模糊的光斑。
天,到底是亮了。
哑巴在窑口守了整夜,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郁郁的胡茬,肩头伤处的布条又被血浸透了一小块,凝成了暗褐色。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骨,像一头苏醒的豹子,悄无声息地走到窑洞外。
晨雾比昨日淡了些,却依旧像一层撕不破的薄纱,笼罩着运河与荒滩。河水是铅灰色的,缓慢而固执地向下游流去,看不出昨夜那番惊涛骇浪的痕迹。对岸的渔火早已熄灭,天地间一片死寂,只有早起的水鸟,在雾里发出几声孤单的鸣叫。
哑巴极目远眺,锐利的目光扫过河面、滩涂、以及远处影影绰绰的芦苇荡。没有官差的船,没有“黑蝰”的影子,也没有那疯癫李老汉的踪迹。暂时的平静,反而让人心里头更不踏实。
他回到窑洞内。老船公歪在火堆旁,张着嘴,打着轻微的鼾声,竟是累极睡了过去。三娘搂着丫蛋,靠在窑壁上,眼皮沉重地耷拉着,一点头,又猛地惊醒,忙去看身边的陈渡。
陈渡依旧昏睡着,脸色在熹微的晨光里,白得像是河底捞上来的细沙,不见一丝血色。只有那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三娘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冰凉冰凉的,激得她手一缩。
哑巴走过来,蹲下身,探了探陈渡的颈脉,那跳动微弱得如同游丝。他眉头紧锁,从怀里掏出最后一个油纸包,里面是所剩无几的药散。他示意三娘帮忙,将陈渡胸口的衣衫稍稍解开些,露出那贴着膏药的伤处。
膏药被河水泡得有些发白,边缘翘起。哑巴小心地将其揭开一角,下面那冰蓝色的诡异印记似乎黯淡了许多,不再有搏动之感,只是死气沉沉地印在那里,像一块嵌入皮肉的寒玉。他将药散仔细地敷在印记周围,又寻了块相对干净的布,重新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他看了看那将熄的炭火,又看了看空空的瓦罐,默默起身,再次走出窑洞。
过了一会儿,他抱着些干枯的芦苇杆和几块浮木回来,重新引燃了火堆。又将瓦罐洗净,去外面洼地里打了水,架在火上。然后,他又出去了。
三娘看着他那沉默忙碌的背影,心里头酸涩难言。这哑巴兄弟,话没有一句,可该做的事,一样没落下。
火苗重新蹿起,带来些许暖意。瓦罐里的水开始冒起热气。
老船公被这动静惊醒,猛地坐起,茫然四顾,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火上烧着的水,又看看依旧昏迷的陈渡,哑着嗓子问:“那哑巴呢?”
“又出去了,”三娘低声道,“怕是去寻吃的了。”
老船公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只是摸出旱烟袋,却发现烟丝早已在昨夜的奔逃中掉光了,只得悻悻地放下。
日头渐高,雾气散了大半,能看清窑洞外荒凉的景致。哑巴回来了,手里提着两只瘦小的河鼠,还有一小把刚冒出嫩芽的野菜。他将河鼠开膛破肚,剥了皮,和野菜一起丢进已然滚开的瓦罐里。
一股混杂着腥气和土气的味道弥漫开来。
没人挑剔。在这朝不保夕的时候,有口热食,已是天大的恩赐。
汤熬好了,哑巴先盛了一碗,稍微吹凉,递给三娘,示意她喂给陈渡。三娘用小木勺,一点点将温热的汤水喂进陈渡嘴里。许是这带着点油腥的热汤起了作用,陈渡的喉咙竟主动吞咽了几下。
喂完陈渡,几人才分食了那点少得可怜的食物。河鼠肉柴而腥,野菜苦涩,混在一起,实在算不上好吃,可每个人都吃得很仔细,连骨头缝里的肉丝都嚼得干干净净。
丫蛋也醒了,吃了小半碗汤泡软的馍馍渣,精神似乎好了些,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窑洞顶。
吃过东西,身上有了点热乎气,老船公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筋骨,对哑巴道:“小子,这么躲着不是办法。陈老弟这伤,耽搁不起。咱们得想法子弄条船,往下游走,找个稳妥地方,给他瞧瞧病。”
哑巴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走到窑口,指着下游的方向,又做了个“寻找”和“小心”的手势。
“成,咱俩分头去找。”老船公道,“我往东边那片河汉子看看,你往西。记住,宁可找不到,也别暴露了行踪。晌午前,不管找没找到,都回这儿汇合。”
哑巴再次点头。
两人不再耽搁,一东一西,很快便消失在窑洞外的荒滩与芦苇丛中。
窑洞里,又只剩下三娘母女和昏睡的陈渡。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三娘坐立不安,一会儿给陈渡擦擦脸,一会儿又走到窑口张望。丫蛋似乎也感受到了娘的焦灼,不再玩耍,只是安静地靠在她腿边。
日头慢慢爬到了头顶,明晃晃地照着这片饱经磨难的土地。窑洞里闷热起来。
终于,窑洞外传来了脚步声。先回来的是老船公,他垂头丧气,一无所获。“妈的,河边的破船烂板子倒是有几块,可都散架了,根本不能用。连个像样的筏子都凑不出来。”
三娘的心沉了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哑巴也回来了。他同样是空着手,但对老船公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西边,做了个“有船,但有人”的手势。
“有船?在哪儿?什么人看着?”老船公急忙问。
哑巴用手比划着:西边约莫三四里地,有个小河湾,湾里拴着条半旧的渔船,船上有个老渔夫,正在补网。
老船公沉吟起来:“有主儿的船……这就难办了。强抢不成,买又没钱……”他看了一眼气息微弱的陈渡,一跺脚,“妈的,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去瞧瞧,见机行事!”
他让三娘和丫蛋留在窑洞,自己和哑巴两人,再次匆匆离去。
三娘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只觉得心又悬了起来。这兵荒马乱的,去“借”人家的船,能成吗?万一动起手来……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能默默祈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窑洞外静悄悄的,连风声都停了。三娘只觉得胸口发闷,像是压了块大石头。
忽然,一直昏睡的陈渡,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怪异的、像是被扼住喉咙的嗬嗬声。他双眼圆睁,瞳孔里竟再次泛起那种混沌的冰蓝色,直勾勾地瞪着窑顶,一只手无力地抬起,指向虚空,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喊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大哥!”三娘吓得魂飞魄散,扑过去紧紧抓住他挥舞的手。
就在这时,窑洞外,远远地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如同重物落水般的巨响!
“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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