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黑风岭地界,又行了两日,山势渐缓,官道也变得宽阔平整了些。
路上的行人车马明显多了起来,时常能见到拖家带口南下的流民,脸上带着惶恐与麻木,也有驮着货物、风尘仆仆的商队,铃铛声在空旷的原野上传出老远。
牛天扬驾驭着骡车,神色一如既往的沉静,只是偶尔望向那些流民时,眼底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边关不宁的消息,看来已经像瘟疫一样扩散开来,搅得人心惶惶。
小凤儿经过黑风岭那一役,似乎又成熟了几分。
他不再像刚离村时那样只顾着看风景,而是学着爷爷的样子,默默观察着路上的各色人等,留意着他们的交谈,试图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外界的信息。
他怀里的乌沉木短枪握得更紧,那不仅是兵器,更是一种安心的倚仗。
“爷爷,那些人都是从北边逃过来的吗?”小凤儿看着一队衣衫褴褛、扶老携幼的流民从车旁蹒跚走过,忍不住低声问道。
“嗯。”牛天扬应了一声,目光扫过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柔然入寇,边军溃败,遭殃的总是平民百姓。”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自古皆然。”
小凤儿似懂非懂,但看着那些人的凄惨模样,心里沉甸甸的,第一次对“战乱”有了模糊而真切的认知。
他想起平安村,想起李三叔他们,若不是爷爷和自己当初解决了鲜卑和孙员外的麻烦,恐怕村子也难逃这般命运吧?
黄昏时分,前方出现了一座镇子的轮廓。
青灰色的砖墙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镇口矗立着一座饱经风霜的石牌坊,上面刻着“青石镇”三个大字。
镇子规模不大,但看起来比一路经过的荒村野店要繁华不少,官道直接从镇中穿过,两旁店铺林立,幡旗招展,虽也可见流民踪迹,但镇内秩序尚可,依稀还有几分往日的烟火气。
“今夜就在这青石镇歇脚。”牛天扬驱车入镇。
镇内街道以青石板铺就,骡车的车轮碾过,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他们寻了一家门面不大、但看起来还算干净整洁的“悦来客栈”。
客栈伙计颇为热情地迎了出来,帮忙牵过骡车,安置行李。
牛天扬要了两间相邻的上房,又吩咐伙计将草料饮水备足。
安顿好后,祖孙二人下到一楼大堂用晚饭。
大堂里摆了七八张桌子,此刻坐了约莫一半的客人。
有行商的模样的,有带着兵器的江湖客,也有几个本地乡绅打扮的人,各自围坐,低声交谈,气氛不算喧闹,却也别有一股市井的鲜活气。
牛天扬和小凤儿选了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点了几个家常小菜,一壶粗茶。
小凤儿饿坏了,抱着饭碗吃得香甜。
牛天扬则慢条斯理地吃着,耳朵却微微动着,不着痕迹地捕捉着大堂内的各种声音。
“……听说了吗?北边这回闹得凶,好几个堡寨都丢了……”
“……唉,这兵荒马乱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
“……怕什么,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咱们这青石镇还算安稳……”
这些议论大多围绕着北方的战事,忧心忡忡者居多。
就在这时,邻桌几个人的谈话引起了牛天扬的注意。
那桌坐着三名男子,看穿着气质,明显是常年在江湖上行走的武人。
他们腰佩刀剑,太阳穴微微鼓起,眼神精亮,说话声音不大,但中气十足。
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灌了一口酒,压低声音对同伴道:“嘿,哥几个,最近北地武林,最大的热闹可不是边关打仗。”
“哦?王兄有何高见?”另一个瘦高个儿问道。
络腮胡汉子嘿嘿一笑,带着几分卖弄的语气:“你们可知‘神箭宗’?”
“神箭宗?”第三个面色蜡黄的汉子接口道,“北地武林泰斗,谁人不知?听说他们宗门规矩严,弟子很少在江湖上走动,颇为神秘。”
“神秘?”络腮胡汉子嗤笑一声,“那是以前!最近可不一样了。听说他们内部不太平,那位铁当兴铁宗主,年纪大了,压不住场子了。他那师弟吴惊雷,可是个野心勃勃的主,拉拢了不少长老和外部势力,眼看就要逼宫了!”
瘦高个儿疑惑道:“宗门内斗,咱们外人如何得知得这般清楚?”
络腮胡汉子得意地捋了捋胡子:“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神箭宗为了应对这场风波,或者说,是为了给铁宗主一脉找个合适的继承人稳住局面,已经放出风来,不久之后就要广开山门,选拔外门弟子,据说表现优异者,甚至有机会直接晋升内门,得到真传!”
“有这等事?”蜡黄脸汉子来了兴趣,“神箭宗的逐日弓法和飞龙枪法可是武林一绝!若能学到一二……”
“想得美!”络腮胡汉子打断他,“你以为那么容易?神箭宗选拔弟子极其严苛,而且……”他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这次选拔,吴惊雷那边肯定会安插人手,趁机扩大自己的势力。到时候,怕是少不了一场龙争虎斗。咱们去看看热闹还行,真要掺和进去,小心成了炮灰。”
几人又低声议论了几句,无非是感慨大宗门的是非多,以及对自己无缘掺和的惋惜。
他们说话声音虽低,但如何能瞒过牛天扬的耳朵?
他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眼神微凝。
宗门要公开选拔弟子?
这倒是二师兄孙英杰信中未曾提及的新情况。
是铁当兴的无奈之举,想借此引入新鲜血液对抗吴惊雷?
还是吴惊雷已然势大,连选拔弟子之事都能插手,意在进一步掌控宗门?
无论如何,这消息都表明,神箭宗内的形势,比他预想的还要紧迫。
他必须尽快赶回去。
小凤儿也隐约听到了“神箭宗”三个字,抬头看向爷爷,见爷爷神色凝重,便乖巧地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心里对那个即将前往的、似乎充满了争斗的地方,更多了几分好奇与隐隐的担忧。
就在这时,客栈门口光线一暗,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约莫四十多岁年纪,身材不高,但筋骨强健,步履沉稳,穿着一身干净的灰色短打,腰间束着布带,虽未佩戴兵刃,但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干练之气,目光扫过大堂,带着一种武人特有的警惕。
他的目光掠过牛天扬这一桌时,先是一顿,随即猛地定住,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仔细端详着牛天扬的侧脸,尤其是那花白的须发和沉稳如山的气质,眼神从疑惑渐渐转为激动。
他快步走了过来,在牛天扬桌前站定,抱拳躬身,语气带着一丝颤抖和无比的恭敬:“前方……可是牛师叔?”
牛天扬闻声,缓缓转过头,看向来人。
他仔细打量了对方片刻,尘封的记忆被触动,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你是……陈朔?那个总喜欢蹲在演武场角落,偷学枪法基本功的小家伙?”
被称为陈朔的中年汉子闻言,身体一震,脸上激动之色更浓,几乎要落下泪来:“正是弟子!没想到……没想到牛师叔您还记得我!一别二十余年,师叔风采依旧!”
牛天扬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笑意,指了指对面的空位:“坐吧。没想到在这青石镇,还能遇到故人。”
陈朔连忙告罪坐下,腰杆挺得笔直,依旧保持着弟子面对长辈的礼仪。
他看向小凤儿,询问道:“师叔,这位是?”
“我孙儿,凤儿。”牛天扬简单介绍,又对小凤儿道,“凤儿,这位是陈朔,算是你……师兄。”
小凤儿乖巧地起身行礼:“凤儿见过陈师兄。”
“凤儿,好,好!”陈朔看着小凤儿灵秀的模样和那双清澈却隐含锐气的眼睛,心中暗赞,不愧是牛师叔的孙儿。
伙计添了碗筷,陈朔又点了几个酒菜。
几杯浊酒下肚,陈朔的话匣子也打开了。
“师叔,当年我在宗内只是个不起眼的记名弟子,资质愚钝,未能得传高深武艺。后来年纪大了,自觉武道无望,便离了宗门,在这青石镇开了家小武馆,教些粗浅功夫,混口饭吃。”陈朔语气有些唏嘘,但看向牛天扬的眼神依旧充满敬仰,“当年若非偶尔得到师叔您几句指点,恐怕我连那点微末本事都学不到。此恩此德,陈朔一直铭记于心。”
牛天扬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挂怀:“武道一途,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能安身立命,教武育人,亦是正道。”他话锋一转,问道:“你既在此地,对宗门近来之事,可知晓一二?”
提到宗门,陈朔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叹了口气:“不瞒师叔,弟子虽然离开了宗门,但心始终系之。宗门近年来的事情,也偶有听闻。”他压低了声音,“宗主年事已高,近年来身体似乎也不太好。师叔祖……吴惊雷”陈朔压低了声音:“他,势力扩张得极快,笼络了将近一半的长老和不少外部势力,气焰……十分嚣张。宗内如今已是两派分明,暗流涌动,听说……听说师叔祖甚至对宗主都不太恭敬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愤懑之色:“师傅……他的腿……唉,当年何等惊才绝艳的一个人物,如今……师叔祖一脉的人,没少借此打压他。这次广招门徒,据说就是师叔祖极力推动的,恐怕……没安好心啊。”
陈朔的话,印证了牛天扬的猜测,也让他心中的紧迫感更强了几分。
大师兄孙猛,为人豪爽,性格耿直,可惜整日以酒为伴,根本没其他心思。
二师兄孙英杰,本是人中英杰,极有大侠风范,但如今双腿尽废。
牛天扬是老三,本还有个师妹赵嫣紫,但因为过去种种,叛离师门,在江湖上另起炉灶。
“师叔,您这次回来……”陈朔小心翼翼地问道,眼中带着期盼。
牛天扬当年在宗内便是顶尖的高手,若非因故离开,宗主之位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他的回归,或许能改变眼前的局面。
牛天扬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抿了一口酒,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有些事情,终究是要回去面对的。”
他没有多言,但陈朔已然明白。
他激动地举起酒杯:“师叔,若有需要弟子效劳之处,尽管开口!陈朔虽本事低微,但跑腿送信、打探消息,绝无二话!”
这一晚,故人相逢,谈及宗门旧事与现状,皆是唏嘘不已。
牛天扬从陈朔这里,得到了更多关于吴惊雷及其党羽行事风格的细节,对即将面对的对手,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而小凤儿,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那个名为“神箭宗”的地方,在他心中不再只是一个遥远的名词,而是逐渐与爷爷的过往、与复杂的争斗、与一个需要他去面对和适应的新环境联系了起来。
他摸了摸怀里的短枪,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夜色渐深,陈朔再三拜别,约定明日再来请安。
牛天扬和小凤儿回到客房。小凤儿躺在床铺上,望着窗外陌生的星空,久久无法入睡。耳边回响着爷爷与陈师兄的谈话,还有邻桌那些江湖人的议论。
“神箭宗…吴惊雷…广招门徒…”他喃喃自语,翻了个身,看向隔壁房间的方向,那里,爷爷定然也未入睡。
前路,似乎更加清晰,却也更加扑朔迷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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