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在这场无声的暗涌中,迎来了初夏。未央宫草木葱茏,却驱不散弥漫在宫墙内外的那份凝重。
刘荣那道责令张沐献上“古物”的旨意,如同一声惊雷,在朝野间炸响。不明就里的官员们议论纷纷,有的认为陛下此举意在敲打日渐势大的张沐,有的则猜测海外是否真的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引得天子侧目。暗流之下,是各方势力的重新审视与站队。
馆陶公主闻讯,心中先是一喜,自觉煽风点火见了成效。但紧接着,她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阿娇对此竟未有丝毫公开的异议或劝阻,兰台一系的人员也异常沉默,仿佛默认了皇帝的决定。这不符合她那个女儿一贯强势的风格。
“事出反常必有妖。”馆陶公主蹙着眉,对心腹嬷嬷道,“阿娇太安静了……她要么是束手无策,要么就是……早有准备。”她更倾向于后者,心中那点得意迅速被一种莫名的忐忑取代。
果然,不等她细品这忐忑的滋味,反击便悄然而至。
两日后的大朝会,气氛微妙。就在有官员准备顺着皇帝旨意的风向,再参张沐“恃功而骄”一本时,一位素以刚直着称、却并非明显属于任何派系的御史大夫出列,手持玉笏,朗声奏道:
“臣弹劾监军使者王玹!”
一言既出,满殿皆静。王玹,正是刘荣派往夷洲的那位王监军。
那御史大夫声音洪亮,条理清晰:“王玹奉旨监军,本应恪尽职守,督导军务,匡正得失。然臣闻其至夷洲以来,不务正业,屡屡越权干涉地方行政,更以监察为名,行窥探大将隐私之实!其所呈密报,多为主观臆测,缺乏实据,构陷边镇重臣,离间君臣之情,其心可诛!长此以往,恐寒了边疆将士之心,损了朝廷威信!请陛下明察,治其诬陷之罪!”
这番弹劾,时机刁钻,言辞犀利,直指要害。王玹的行为,在官场潜规则中或许常见,但一旦被摆上台面,便是逾越本分、构陷同僚的大忌。尤其是指其“离间君臣”,更是触动了刘荣那根敏感的神经——他可以对张沐猜忌,却不能容忍别人说他被小人蒙蔽,离间了他与“姑母”及“重臣”的关系。
刘荣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看向那位御史大夫,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站在百官前列,神色平静无波的阿娇。是她?一定是她!
还不等刘荣做出反应,又一位官员出列,这次弹劾的矛头,竟隐隐指向了馆陶公主!
“臣听闻,近日市井坊间多有流言,言及海外之事,揣测天心,动摇民意。追查源头,竟有宗室贵戚门下奔走传播之迹。臣以为,外臣之事,自有陛下圣裁,律法公断。内宫贵戚,当谨守本分,为天下妇德之表率,岂可妄议朝政,交通外官?此风断不可长!”
这番话没有直接点名馆陶公主,但“宗室贵戚”、“内宫”、“交通外官”这几个词,几乎等于指着她的鼻子了。馆陶公主在席上听得脸色发白,手中纨扇险些捏断。她没想到阿娇的反击如此迅速、精准,且毫不留情面!
朝堂之上,一时鸦雀无声。方才还想跟着踩张沐几脚的人,顿时噤若寒蝉。谁都知道,这位镇国长公主殿下,平日里虽不轻易发作,但一旦出手,便是雷霆万钧。
刘荣坐在龙椅上,感受着这突如其来的风向转变。他意识到,自己那道旨意,非但没有试探出夷洲的底细,反而被阿娇利用,顺势清理了她想要清理的人。王监军成了弃子,馆陶公主也被当庭敲打,颜面尽失。而他这个皇帝,似乎……被无形地架在了那里。
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屈辱和愤怒。他想发作,想维护自己的权威,但御史弹劾有理有据,他若强行庇护,只会显得昏聩。这种憋闷的感觉,几乎让他窒息。
“……王玹之事,着有司查证。若属实,严惩不贷。”刘荣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回避了关于馆陶公主的弹劾,但态度已说明一切。“至于夷洲所献古物,送至京师后,由少府与兰台共审之。”
他最终还是加上了“兰台”,这意味着他并未完全剥夺阿娇对此事的知情权和处置权,是一种无奈的妥协。
数日后,夷洲“精心”挑选的“古物”抵达长安。少府官员与兰台派出的专员(自然是刘无采手下得力之人)共同开箱验看。
箱中之物,无非是一些锈蚀严重的金属残片(刻意处理过)、造型古怪但质地普通的陶器、几件疑似祭祀用的玉琮(来自夷洲本土或更早的航海者遗存),以及一些风化的兽骨、贝壳等。所有物品,均无任何带有明确信息性的符号或图案,那幅关键的星图更是无踪无影。
少府的博士们围着这些“古物”研究了半天,最终得出结论:确系前代或海外土人之遗物,或有考古价值,然于国朝政事、天命谶纬,并无干系。
这份结论呈报至刘荣案头,他盯着那寥寥数语的报告,脸色铁青。他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被张沐和阿娇联手戏弄了!他们一定藏起了真正重要的东西!
可他没有证据。王监军已自身难保,馆陶公主被敲打后暂时收敛,朝中刚被阿娇震慑过……他竟一时找不到继续发难的理由。
就在长安这场风波暂告一段落时,夷洲却传来了一个意外的、令人不安的消息。
那名最初发现星图的陈老吏,于昨夜在家中暴毙。官方仵作的查验结果是,年老体衰,突发心疾而亡。
然而,奉命暗中调查此事的刘无采,却带回了一些疑点。
“殿下,”刘无采神色凝重地向阿娇汇报,“陈老吏身体虽不算健硕,但平日并无明显心疾症状。其死亡时间据邻人反映,是在子时前后。而就在戌时左右,有人曾见他于住所附近散步,神情并无异常。”
“更重要的是,”刘无采压低声音,“我们暗中检查其住所,发现其书案最底层的抽屉夹缝中,藏着几张他私下临摹的……星图碎片。虽不完整,但那种奇特的构图方式,与原件一般无二。他……并未完全遵守‘只存不论’的命令。”
阿娇眼神一凛:“那些临摹图呢?”
“已悉数销毁,确保无外流。”刘无采答道,“但陈老吏的死,恐怕并非意外。属下怀疑,当时他在窗边辨识星图时,恐怕不仅被胥弥的人看到了表情,其临摹的行为,也可能已被察觉。对方是……灭口。”
房间内一片死寂。
胥弥的动作,比他们想象的更快,更狠辣。他不仅窥探,而且为了封锁消息,不惜杀人。
阿娇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陈老吏的死,像是一记警钟,敲响在耳边。这不再仅仅是权谋的博弈,更是生死相搏。胥弥对那远古秘密的重视程度,远超他们的预估。
而张沐在夷洲,此刻正身处这漩涡的最中心。
“通知张沐,”阿娇的声音冷冽如冰,“加强夷洲格物所及所有核心人员的护卫等级。‘潜渊’计划相关人员,全部纳入最高保护。同时……让他开始着手,依据那星图和我们已有的线索,进行有限度的、绝对保密的研究。”
封存已无意义,敌人已经亮出了獠牙。她们必须抢在胥弥,抢在所有人之前,解开那远古的谜题。否则,下一个不明不白死去的,可能就不止是一个老吏了。
迷雾更深,惊澜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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