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晚宴会上的交锋之后,苏沫敏锐地感觉到,妮菲鲁投向她的目光,像一根被拉满的弓弦,时刻紧绷着,充满了即将发射的、冰冷的敌意。
苏沫本想用“鸵鸟政策”,尽量避开所有可能与这位“情敌”相遇的场合。但身在王宫,身不由己,很多事情,根本由不得她选择。
几日后,是王太后图雅的生辰。
虽然并未大肆庆祝,但图雅还是在自己最喜爱的、位于王宫深处的私人花园里,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午后集会,邀请了底比斯城中身份最尊贵的一批贵族女眷前来赏花品茗。
作为拉美西斯身边身份特殊的“伊西斯之眷”,苏沫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她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
但她,不能不去。
当她跟在一名引路的内侍身后,踏入那座被高墙环绕、花木繁盛的庭院时,几乎立刻就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氛围。
花园里,三三两两的贵族女子围坐在一起,她们衣着华丽,妆容精致,低声交谈着,不时发出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空气中飘荡着睡莲的清香和各种名贵香料混合的甜香。
而这片和谐景象的中心,便是妮菲鲁。
她今天穿着一件湖绿色的紧身长裙,裙摆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纸莎草花纹,衬得她本就健康的肤色更加光彩照人。她正被一群贵族小姐簇拥着,像女王一般,享受着众人的恭维。
当苏沫出现时,花园里原本融洽的谈笑声,出现了一瞬间的停滞。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朝她射来。
有好奇,有轻蔑,有审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看好戏般的幸灾乐祸。
苏沫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孔雀群的、毛色寡淡的鸽子。
“苏沫大人,这边请。”内侍将她引到一处相对偏僻的席位上,便躬身退下了。
阿尼娅紧张地跟在她身后,小脸绷得紧紧的,像一只护主心切的小兽。
苏沫坐下后,尽量让自己目不斜视,只专注于面前石桌上那杯散发着奇异香气的花草茶,试图将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人。
可惜,猎人,从不会放过自己盯上的猎物。
她刚刚端起茶杯,妮菲鲁那悦耳又充满了压迫感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哎呀,这不是苏沫阁下吗?快过来,坐到我身边来。你可是殿下身边的贵客,怎能坐在那般偏僻的角落里呢?”
妮菲鲁的语气热情洋溢,仿佛前几日在花园里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
但苏沫知道,这热情的背后,藏着最冰冷的算计。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无法拒绝。
她只能站起身,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缓步走了过去,在妮菲鲁身边那个特意为她空出来的位子上坐下。
她一坐定,立刻有侍女为她奉上新的茶点。
妮菲鲁端起自己的酒杯,对着苏沫,笑意盈盈地说道:“苏沫阁下,欢迎你来参加王太后陛下的宴会。为了庆祝今日的美好时光,我刚刚为大家唱了一首赞美哈索尔女神的颂歌,只可惜,你来晚了,没能听到。”
她身边的一位贵族小姐立刻接口道:“是啊,妮菲鲁大人的歌声,就像尼罗河的流水一样动听,连树上的小鸟都听得入了迷呢!”
另一位也夸张地附和:“妮菲鲁大人不仅歌声美,舞姿更是曼妙如神女!刚才那段舞蹈,简直就是女神降临人间!”
一连串的吹捧,让妮菲鲁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然后,她话锋一转,将矛头直直地对准了苏沫。
“苏沫阁下,”她的目光,像一张织好的网,将苏沫牢牢罩住,“你是‘伊西斯女神的眷顾者’,想必,女神也一定赐予了你美妙的歌喉,或是优雅的舞姿吧?”
她顿了顿,用一种不容拒绝的、期待的眼神看着苏沫,声音也随之提高了几分,确保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见。
“不如,你也为我们展示一段来自你家乡的歌舞,来表达对神明的敬意,也让我们这些凡人,开开眼界,如何?”
来了!
苏沫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一个完美的、无法拒绝的陷阱。
唱歌跳舞?开什么国际玩笑!她一个五音不全、四肢不协调的现代社畜,让她当众表演?那不是露一手,那是当场出殡!
她要是唱一首现代流行歌曲,在这里的人听来,只会是意义不明的鬼哭狼嚎。她要是跳一段广播体操……那画面太美,她不敢想。
可如果她拒绝,罪名就更大了。
“伊西斯之眷”,却不愿用歌舞来取悦神明,表达敬意?这是何等的不虔诚!何等的傲慢!
妮菲鲁,这是要让她当着满园贵妇的面,彻底颜面扫地。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沫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看好戏的期待。阿尼娅急得手心全是汗,紧张地看着苏沫,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沫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但她的脑子,却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冷静。
她知道,硬顶是下下策,正面迎战,更是自取其辱。
她缓缓地站起身,没有看那些等着她出丑的贵族小姐,而是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正与几位年长贵妇谈笑的王太后图雅。
然后,她对着妮菲鲁,深深地、郑重地,行了一个屈膝礼。
“妮菲鲁大人,”她的声音,清晰而谦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您实在是太高看我了。”
她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自嘲而诚恳的苦笑。
“您刚才的歌声与舞姿,当真是如神女降临,曼妙非凡,我平生未见。能有幸得见,已是三生有幸。”
她先是将妮菲鲁狠狠地捧了一句,捧得对方嘴角的笑意都加深了几分。
然后,她话锋一转,姿态放得极低。
“只是……我来自遥远偏僻之地,我们那里的人,生性愚钝,不懂这些高雅的艺术。”她垂下眼帘,声音里带着一丝失落和惭愧,“我的嗓音,粗哑得像沙漠里的砂石;我的四肢,僵硬得像尼罗河畔的枯木。若是让我当众献技,那不是在取悦神明,而是在亵渎神明,更是污了在场各位大人和王太后陛下的眼睛。”
她顿了顿,用一种近乎“请教”的、谦卑的语气继续说道:“在我们家乡,我们表达对神明的敬意,更多的是通过内心的、安静的祈祷与默想。我……我实在是不懂,该如何用歌舞来赞美神明。还望……还望妮菲鲁大人不吝赐教。”
这一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
既吹捧了对方,又坦然承认了自己的“无知”和“笨拙”,还将自己的“不行”上升到了“家乡习俗”和“害怕亵渎神明”的高度。
最后那个“不吝赐教”,更是将皮球,轻飘飘地踢了回去。
你不是厉害吗?那你教我啊!你要是不教,就是你小气;你要是真教,那这场针对我的刁难,岂不就成了一场滑稽的教学表演?
妮菲鲁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她感觉自己蓄满了力的一拳,狠狠地打在了一团柔软的、吸走了所有力道的棉花上。
她能说什么?
说苏沫撒谎?可谁又能证明她说的是假的?
逼她必须表演?那在众人看来,就是她在刻意为难一个已经坦然认输、并且姿态谦卑的“外乡人”,显得自己既没有气度,又咄咄逼人。
妮菲鲁身边的几个跟班,也被苏沫这番操作给弄懵了,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帮腔。
花园里的气氛,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寂静。
那些原本等着看好戏的贵族女眷们,看向苏沫的眼神,也发生了一丝变化。她们原以为,这个异邦女子要么会惊慌失措,要么会强硬顶撞,却没想到,她会用这种以退为进的方式,如此漂亮地化解了危机。
这番操作,非但没让她出丑,反而让她显得识大体、知进退,还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谦卑的虔诚。
反倒是咄咄逼人的妮菲鲁,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
就在妮菲鲁骑虎难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时候,一个慵懒而威严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主位上传来。
“好了,妮菲鲁。”是王太后图雅发话了。
她虽然年事已高,但目光依旧锐利。她淡淡地瞥了一眼自己的侄女,语气听不出喜怒:“苏沫阁下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不熟悉我们的习俗也是常理。你作为主人,应当多些体谅才是。”
王太后一开口,便为这场闹剧,画上了句号。
妮菲鲁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她没想到,连自己的姑母,都会帮着这个外人说话。
她只能不甘地咬了咬嘴唇,对着苏沫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是我唐突了。苏沫阁下,请坐吧。”
苏沫如蒙大赦,再次行礼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她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用茶杯的遮掩,来掩饰自己那颗依旧在狂跳的心,和微微颤抖的手指。
然而,她知道,妮菲鲁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果不其然。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花园里的气氛在王太后的调停下,重新恢复了表面的和谐。但苏沫能感觉到,妮菲鲁的目光,依旧像毒蛇的信子,时不时地落在自己身上。
过了一会儿,妮菲鲁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再次将话题引向了苏沫。
这一次,她的语气,比刚才还要亲切,还要“无害”。
“说起来,苏沫阁下,我一直对你的家乡非常好奇。”她托着下巴,做出一副天真求知的模样,“我听殿下说,你们那里,也有自己的神只?”
苏沫心中警铃大作。
她知道,更要命的问题来了。
“是的,妮菲鲁大人。”她谨慎地回答。
妮菲鲁的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她微笑着,抛出了那个看似无害,实则暗藏杀机的终极问题:
“那……苏沫阁下觉得,我们埃及伟大的拉神、万能的伊西斯女神,和你们家乡的神只比起来……哪一边的,更加伟大呢?更加……值得人们信奉呢?”
“轰!”
这个问题,比刚才的才艺比拼,要歹毒一百倍!
这是一个完美的、非此即彼的语言陷阱。
如果苏沫说埃及的神更伟大,那就等同于背叛了自己的信仰和家乡,会显得她是个趋炎附势、没有原则的小人。
如果她说自己家乡的神更伟大,那更是死路一条!在法老王权神授的埃及,当着满园信奉埃及诸神的贵族女眷,说她们的神不如外来的神?这是最严重的亵渎!别说妮菲鲁,恐怕王太后都会当场下令,将她拖出去喂鳄鱼!
就算她含糊其辞,说“一样伟大”,也会被扣上“将外来神明与埃及至高神相提并论”的罪名。
无论怎么回答,都是错!都是死!
妮菲鲁看着苏沫瞬间变得凝重的脸色,嘴角的笑意,终于带上了一丝掩饰不住的、胜利在望的得意。
这一次,我看你还怎么化解!
整个花园,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苏沫,等待着她的回答。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刁难了,这是关乎信仰与生死的拷问。
苏沫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她的脑子,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运转。
怎么办?怎么办!
她不能用现代的无神论思想来辩驳,也不能用任何一方的宗教教义来回答。
必须跳出这个非黑即白的逻辑怪圈!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被问得哑口无言时,苏沫,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没有了刚才的惶恐与谦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而宁静的镇定。
她看着妮菲鲁,也看着在场的所有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妮菲鲁大人,您问了一个非常深刻,也非常有智慧的问题。”
她先是肯定了对方,将问题的级别抬高。
然后,她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一丝神秘感的微笑。
“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我想先分享一句我们家乡流传了千年的古话。”
她成功地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我们那里的人说:‘太阳,只有一个。’”
她顿了顿,让这句话在众人心中发酵。
“照耀着尼罗河两岸,让万物生长的太阳神‘拉’,与温暖着我的故土,给予我们光明的太阳……是同一个太阳。”
“我们还说:‘河流,终将归于大海。’”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尼罗河用她伟大的母爱,滋养了伟大的埃及。我的家乡,也有着我们自己的母亲河。它们或许有着不同的名字,流经不同的土地,滋养着不同的人民。但我们相信,所有河流,最终都会汇入同一个无边无际的、永恒的生命之海。”
她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用了两个比喻。两个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懂,并且无法反驳的比喻。
最后,她才将目光,重新落回到已经有些愕然的妮菲鲁身上,给出了她的最终答案。
“所以,妮菲鲁大人,在我看来,神只的伟大,并不在于他们来自何方,叫什么名字。”
“神只的伟大,在于他们的慈悲与智慧,在于他们对世人普照的、如同太阳一般的光辉,在于他们对生命包容的、如同大海一般的胸怀。我们凡人,就像是站在不同河岸的孩子,用不同的语言,呼唤着同一个母亲。”
“去比较他们的伟大,就如同去问一个孩子,他是更爱父亲的臂膀,还是更爱母亲的微笑一样……这是一个,没有答案,也不该有答案的问题。因为,任何试图比较的言语,都是对那份完整的、无私的爱的……一种辜负。”
话音落下,满园寂静。
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被苏沫这番话,给彻底镇住了。
这是一种她们从未听过的、充满了哲学思辨与宏大格局的回答。
它跳出了所有狭隘的地域与信仰之争,将“神”的概念,提升到了一个普世的、充满慈悲与智慧的高度。
既没有冒犯埃及的任何一位神只,也没有贬低自己家乡的信仰,反而用一种近乎完美的、充满诗意的方式,将两者巧妙地融合,并上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这个回答,无懈可击!
妮菲鲁呆呆地坐在那里,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反复地、火辣辣地抽打着。
她精心设计的、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致命陷阱,就这样,被对方用一种她连想都想不到的方式,给轻松地化解了。
而且,对方还站在了道德与智慧的绝对制高点上。
这让她刚才的那些刁难和算计,显得是何等的浅薄、可笑、愚……丑陋。
她成了那个硬要问孩子“更爱爸爸还是妈妈”的、无理取闹的恶人。
不远处,一直默不作声的王太后图雅,那双饱经世事的眼睛里,第一次,对苏沫流露出了真正的好奇与……一丝欣赏。
而就在花园入口处的一棵棕榈树后,一道高大的身影,静静地站立了许久。
拉美西斯将这一切,从头到尾,尽收眼底。
当妮菲鲁提出那个致命问题时,他的心,也曾为苏沫揪紧。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出面,强行终止这场闹剧。
但他忍住了。
他想看看,这个总是能带给他惊喜的女人,这一次,又会如何应对。
而苏沫的回答,再一次,超出了他的所有预料。
他看着那个在满园贵妇的注视下,依旧身姿挺拔、眼神清澈的女子,嘴角,不受控制地,缓缓勾起了一抹充满了赞赏与兴味的弧度。
这个女人……
她不只是聪明。
她的身体里,仿佛住着一个广阔而古老的灵魂。
她总能用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化解危机,颠覆认知。
他看着因羞愤而脸色涨红的妮菲鲁,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厌烦。
他转过身,无声地离开了花园。
他知道,这场交锋,已经结束了。
而苏沫,用她的智慧,为自己,赢得了远比一次胜利更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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