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上的那场风波,像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虽然涟漪被拉美西斯用强势的维护暂时抚平,但水面之下的暗流,却因此变得更加汹涌。
苏沫几乎是逃也似的,找了个借口,从那间充满了烤肉香气和审视目光、让她快要窒息的宴会厅里溜了出来。
月光下的宫廷花园,与白日里是截然不同的景象。白日里争奇斗艳的花朵,此刻在清冷的月华下,都收敛了颜色,只留下朦胧的轮廓和沁人心脾的幽香。晚风习习,吹散了苏沫脸颊上的燥热,也吹走了她心中一部分的烦躁。
她寻了一处僻静的石凳坐下,身后的阿尼娅一脸担忧地陪着她,欲言又止。
“我没事,阿尼娅。”苏沫回过头,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只是里面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阿尼娅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写满了心疼。她知道,苏沫大人说的“闷”,并不仅仅是指空气。
就在苏沫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喘口气时,一阵轻盈的、带着环佩叮当声的脚步,由远及近。
苏沫抬起头,循声望去。
月光下,几道窈窕的身影,正朝着她的方向缓缓走来。
为首的那个女子,瞬间便攫取了苏沫所有的注意力。
她无疑是美丽的,而且是那种极具侵略性的、明艳照人的美丽。她的皮肤呈现出古埃及贵族女性所追求的、健康的浅棕色,眼线用最浓郁的墨黑勾勒得细长上挑,如同荷鲁斯之眼般,充满了神秘与魅惑。她没有佩戴埃及贵族中常见的假发,而是将自己一头浓密的、打了卷的黑发用金环束起,上面点缀着细小的青金石,华丽而不失灵动。
她身上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鲜红色亚麻长裙,那颜色在月夜中,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与她整个人骄傲、自信的气场相得益彰。她身上的黄金首饰,无论是腕环、臂环还是宽大的项圈,都比苏沫在宴会上见到的任何一位贵族小姐的都要精致、贵重。
她走过来时,身边的几个贵族女子都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她,脸上带着讨好与谄媚的笑容。
苏沫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需要任何人介绍,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这个女人的身份。
妮菲鲁。
那个在阿尼娅口中,“整个上下埃及最美丽的明珠”,那个被很多人视为未来王妃的有力人选,那个……深爱着拉美西斯的女人。
苏沫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原本放松下来的神经,再一次紧绷起来,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她看到,妮菲鲁的目光,像两道精准的利箭,从一出现,就牢牢地锁定了自己。那目光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挑剔与审视,像是在打量一件来历不明、却被摆在了重要位置的货物。
宴会上,拉美西斯那番亲昵的、维护的举动,显然,她全都看在了眼里。
终于,那团燃烧的“火焰”在苏沫面前停下了脚步。
她身边的一位贵族小姐,立刻上前一步,用一种极其傲慢的语气开口道:“喂,见到妮菲鲁大人,为何不行礼?”
阿尼娅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慌忙拉了拉苏沫的衣袖,想要跪下行礼,却被苏沫一把按住了。
苏沫站起身,没有行礼,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迎向妮菲鲁。她记得拉美西斯和阿尼娅都教过她,作为“伊西斯之眷”,她无需向除了法老和王后之外的任何人行跪拜大礼。
此刻退缩,就意味着认输。
妮菲鲁挥了挥手,制止了身边人的呵斥。她看着苏沫,唇边勾起一抹看似温婉、眼底却不含一丝笑意的弧度。
“你就是父王从远方带来的客人吧?”她的声音,像浸了蜜的里拉琴声,悦耳,却带着一丝黏腻的虚假,“我们埃及的风土人情,你还习惯吗?这里的夜晚,有花香,有美酒,有音乐……不像你们那贫瘠偏远的地方吧?想必,连月亮,都没有底比斯城的圆。”
好一个先声夺人,好一个明褒实贬。
一句话,就将苏沫定义为“客人”,将她的家乡,贬低为“贫瘠偏远”。
苏沫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多谢妮菲鲁大人的关心,”她缓缓开口,尽量让自己的古埃及语发音显得清晰而标准,“埃及确实是个伟大的国度,月亮也确实很美。不过,我的家乡虽远,也有它独特的美丽。在我们那里,月亮,寄托着的是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
她刻意强调了“故乡”和“亲人”,暗示自己无意久留,试图降低对方的敌意。
然而,妮菲鲁显然不吃这一套。她像是没听出苏沫的言外之意,又或许是根本不屑于去听。
她状似好奇地向前走了一步,围着苏沫,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圈。
“我听说了你的事迹,”她再次开口,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玩味,“听说,你能预知未来?能看到凡人所看不到的景象?真是神奇呢!不过……”
她话锋一转,声音里透出不易察-觉的轻蔑。
“我们埃及,有伟大的阿蒙神,有拉神,有伊西斯女神……我们有智慧的大祭司,可以通过解读星象和神谕,来指引国家的航向。倒也……不太需要这些不知来路的旁门左道。”
“旁门左道”。
这个词,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地扇了过来。
她这是在从根源上,否定苏沫存在的价值。你那点预言的本事,在我们伟大的神明和祭司面前,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把戏。
苏沫的指甲,在袖中悄悄地掐进了掌心。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千万要冷静。和一个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的女人硬碰硬,是最愚蠢的做法。
她选择装傻。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只是……偶尔会看到一些画面,然后将它们说出来而已。”
她这副“天真无辜”的样子,似乎取悦了妮菲鲁。妮菲鲁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是吗?那看来,是殿下太过仁慈,错把一些呓语当成了神谕呢。”
她的目光,终于从苏沫的脸上,移到了她的穿着和外貌上,那挑剔的意味,更加明显了。
“你的肤色……真是奇特。”她伸出纤长的、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似乎想碰一下苏沫的脸颊,却在半空中停住,仿佛怕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像我们埃及女子这般,是被太阳神亲吻过的、健康的颜色。”
她身边的一位小姐立刻帮腔道:“是啊,白得像生了病一样。”
另一位则捂着嘴,夸张地笑着:“还有她的头发,黑漆漆的,像海对岸那些未开化的野蛮人。妮菲鲁大人,您看她,为何不像我们一样,佩戴上尊贵而美丽的假发呢?真是失礼。”
这些针对外貌的、赤裸裸的恶意,比刚才那些言语上的讥锋,更加伤人。
这是最原始、最直接的羞辱。
苏沫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上了头顶。她可以容忍对方贬低自己的家乡,否定自己的能力,但这种对她个人外貌的攻击,触及了她作为现代女性的底线。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抚摸了一下自己乌黑的长发。这是她身为华夏儿女最显着的标志之一,她为此感到骄傲。
她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变得锐利起来,直视着妮菲鲁。
“在我们家乡,女子的头发,是父母血脉的延续,是生命力的象征。只有最珍视它的人,才有资格看到它最真实的模样。至于肤色……”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冰冷的锋芒,“我们认为,白,代表着纯洁与高贵。或许,只是各地的审美不同罢了。”
她的话,不卑不亢,却又暗藏机锋。
我的头发不给外人看,是珍视;我的肤色白,是高贵。你们的审美,我不认同。
妮菲鲁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几分。她显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温顺怯懦的异邦女子,竟然还敢反唇相讥。
她身边的跟班们正要发作,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了。
她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那会显得她失了身份。
她决定,要给出最后一击,也是最致命的一击,彻底击垮这个女人的幻想。
“王储殿下对你,真是照顾有加。”她收起了所有伪装的温情,语气变得冷淡而疏离,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不过,你也不必太过感激。殿下一向仁慈宽厚,对所有的‘客人’,甚至是对宫里的一只小猫,都很好。”
一句话,将拉美西斯在宴会上所有特殊的、亲昵的维护,都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对客人的仁慈”。
她在明明白白地告诉苏沫:你,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客人,和我,这个与殿下从小一起长大、被公认为未来王妃的人,有着云泥之别。不要痴心妄想,你看到的那些好,不过是他施舍的、廉价的善意。
这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地扎进了苏沫的心里。
她知道,对方说的是事实,至少,是这个世界里,所有人都认可的事实。
她和拉美西斯之间,隔着三千年的时空,隔着无法逾越的身份鸿沟。
再争辩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只会自取其辱。
苏沫彻底冷静了下来。她知道,今晚,自己必须暂避锋芒。
她对着妮菲鲁,行了一个标准的、却不带丝毫卑微的屈膝礼。
“夜深了,妮菲鲁大人。多谢您的‘关心’,我有些乏了,想先回去休息。”
说完,她不再看妮菲鲁那张写满了胜利者姿态的脸,拉起早已吓得浑身发抖的阿尼娅,转身就走。
她的背影,挺得笔直。
妮菲鲁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她预想过苏沫会痛哭流涕,会惊慌失措,会愤怒反驳,却唯独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平静地、干脆地,结束这场对话。
这让她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哼,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蛮人罢了。”她身边的小姐不屑地说道。
妮菲-鲁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苏沫的背影消失在花园小径的尽头,那双美艳的眸子里,燃起了更加旺盛的、名为嫉妒的火焰。
而另一边,直到走出了很远,确定身后再没有那些恼人的视线,阿尼娅才带着哭腔,焦急地说道:“苏沫大人,您……您没事吧?那个妮菲鲁大人,她……她太过分了!”
苏沫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月光下,阿尼娅那张写满了担忧和义愤的小脸,心中一暖。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没事。”
但她知道,自己有事。
今晚这场交锋,让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和危险。
拉美西斯的庇护,是一把双刃剑。它能为她挡住一部分明面上的风雨,却也为她招来了更多来自暗处的、属于女人的、最原始也最致命的敌意。
一场新的、她无法逃避的战争,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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